黑暗,浓稠如墨,将马车彻底吞噬。只有车轮碾过碎石的细微声响,以及驮马疲惫的喘息,证明着他们仍在移动。当那扇由凌弃亲手设计、用岩石与伪装藤蔓巧妙制成的石门在机关低沉的摩擦声中缓缓合拢,将最后一丝微弱的星光隔绝在外时,山洞内陷入了死寂。唯有两人粗重的心跳和压抑的呼吸声,在绝对静谧的黑暗中格外清晰。
“安全了。”凌弃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撕裂,他背靠冰冷潮湿的石壁,身体不受控制地滑坐在地。连续十几天在刀尖上跳舞,神经如同始终绷紧的弓弦,此刻骤然松弛,带来的不仅是疲惫,更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眩晕感。叶知秋则直接瘫软在地,双手撑地,剧烈地干呕起来,过度紧张和体力透支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没有立刻点亮灯火。凌弃在黑暗中静坐调息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耳朵如同最敏锐的雷达,捕捉着洞外每一丝可疑的声响,直到确认只有风声和虫鸣,才摸索着取出火折,点燃了石壁上预留的一盏小油灯。
昏黄的光晕驱散了小片黑暗,映照出山洞内熟悉的景象。离家多日,洞内空气沉闷,带着泥土和岩石特有的阴冷气息,但他们离开前设置的几处预警绊索和灰尘标记都完好无损,证明这个巢穴依旧安全。凌弃仔细检查了通风口和储水槽,确认一切正常后,才真正松了口气。
“先喝水,吃点东西。”凌弃将水囊递给脸色苍白的叶知秋,自己则拿起一块硬如石头的肉干,用力咀嚼起来。补充水分和能量是当前第一要务。叶知秋接过水囊,小口啜饮着冰冷的水,感受着液体滑过干渴喉咙的刺痛,精神稍稍振作。
短暂的休整后,更重要的任务摆在他们面前——清点此次南风镇之行的收获,评估他们如今真正的“家底”。这不仅关乎生存,更关乎下一步的决策。
清点工作从最核心的财富开始。凌弃走到那辆满载着秘密的自家马车旁,动作熟练地开始拆卸车厢上那些精心伪装的夹层和暗格。叶知秋也强打精神,上前帮忙。过程沉默而迅速,只有工具与木板、金属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
最先取出的是几个沉甸甸的小牛皮袋。凌弃将它们逐一打开,倒在铺在地上的厚帆布上。刹那间,黄澄澄、白晃晃的光芒在油灯下闪烁,几乎要晃花人眼。
金狮币、银狼币、铜犬币,混杂在一起,发出令人心醉的金属碰撞声。
叶知秋深吸一口气,跪坐在帆布前,开始了细致而漫长的清点。她先是将钱币按种类分开。金狮币堆成一堆,在灯光下流淌着厚重温暖的光泽;银狼币次之,光泽清冷;铜犬币数量最少,颜色暗沉。她拿起每一枚钱币,就着灯光仔细查验帝国的雄狮徽记、边缘的防滑齿、重量和成色,用软布擦去表面的污渍和汗渍。凌弃则在一旁警戒,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枚钱币,确保没有掺杂任何可疑的标记或追踪物,同时也在心中默算。
清点完毕,叶知秋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声音清晰却难掩激动:
“金狮币,清点完毕,共七百二十三枚。”她顿了顿,指向旁边那堆明显小很多的银币和铜币,“银狼币,六十八枚。铜犬币,一百枚。”她看向凌弃,补充道,“这七百二十三枚金狮币里,包括了之前南山镇兑换所得,还有这次……从哈里斯那里拿到的一百二十枚尾款。”
七百二十三枚金狮币!
这个数字,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砸在两人心头。这是一笔何等惊人的财富!它意味着他们拥有了在这乱世中挣扎求存、甚至寻求更大主动权的雄厚资本。凌弃的脸上没有任何暴富的狂喜,反而更加凝重。这笔财富是资本,也是枷锁,更是催命符。他迅速将钱币重新分类,金狮币装入内衬软皮、防水防潮的特制小牛皮袋,银狼币和铜犬币则用更普通的布袋分装。然后,他像最谨慎的守财奴,将这些钱袋分散藏匿于山洞深处几个新开凿的、位置绝密且设有简易机关的石缝暗格中。化整为零,深藏不露,这是乱世保命的第一要则。
清点完钱币,接下来是物资。叶知秋负责清点药材和食物。她打开一个个密封的陶罐、木箱和皮袋,仔细检查草药的成色、干燥程度,清点粮食(黑麦、豆类、肉干)的存量,核算盐块的数量。
“止血粉还剩三罐,解毒剂主要药材够配五次,治疗内伤的药引不多了……粮食省着吃,够我们两个月,盐块充足。”她一边清点,一边低声报出结果,眉头微蹙,“这次路上消耗比预想的多,尤其是药品。南风镇那边……短期内很难补充了。”
凌弃默默听着,记在心里。他则清点武器和工具:寒铁短棍、淬毒匕首、短弓、箭矢(消耗了近三分之一)、飞斧、备用弓弦、火折、绳索、铁钉、修补工具等。每一件都仔细检查保养状况。“武器完好,箭矢需要补充,工具齐全。”他言简意赅。
最后,是那几块从地精身上找到的、颜色暗沉、触手冰凉的“影铁矿”样本,以及那张从兽人督军身上搜出的、绘制粗糙但可能隐藏着重要信息的地图。凌弃将这两样东西单独放在一边,它们价值不明,但可能至关重要。
当所有物资清点归类、妥善存放完毕后,山洞内似乎恢复了以往的秩序。但两人都清楚,那无形中增加的“重量”,已然改变了洞内的氛围。
叶知秋走到她那块充作书桌的平整石板前,铺开一张柔软的鞣制皮子,用炭笔开始记录。她写下的不仅是冰冷的数字,更是此次南风镇之行的详细经历:卡尔文的高压、里斯坦的困境、新老贵族的倾轧、兽人活动的传闻、与黑水商会墨菲的接触、金雀花家族哈里斯的交易、一路的厮杀与险境……她试图从这些混乱的信息中,梳理出线索,绘制一幅南风镇乃至周边区域的势力分布和危险图谱。这不仅是记录,更是对未来行动的思考。
凌弃则坐在洞口附近的岩石上,就着油灯的光芒,开始保养武器。他先用细油石精心打磨寒铁短棍的棍身和两端,去除血锈和毛刺,使其恢复幽暗的光泽和致命的锋利;接着检查淬毒匕首的刃口和毒囊密封性;然后整理弓弦,擦拭箭簇。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眼神专注,仿佛在与这些生死相依的伙伴进行无声的交流。每一道划痕,每一处磨损,都记录着一场厮杀,一次逃亡。保养完武器,他拿出那张绘制简陋但标注详细的地图,目光久久停留在南风镇和黑石林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在“金雀花家族”和几个疑似兽人活动区的标记上划过,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着下一步的动向。
山洞内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叶知秋笔尖在皮子上划过的沙沙声、以及凌弃擦拭武器的细微摩擦声。巨大的财富带来了短暂的安全感,但也带来了更深的忧虑和更沉重的责任。他们像两只囤积了过多过冬粮食的松鼠,躲藏在深深的树洞中,既庆幸于食物的充足,又无时无刻不警惕着洞外可能出现的、嗅到气味的掠食者。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终于,叶知秋放下炭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轻声问道,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显得有些飘忽。她知道,拥有这笔财富,并不意味着安全,反而可能意味着更大的风险。
凌弃抬起头,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望向跳动的灯火,眼神幽深。
“等。”他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而肯定,“南风镇的乱局,还没到高潮。卡尔文、里斯坦、那些大贵族、黑水商会……还有兽人,他们之间的平衡很快会被打破。我们需要时间,消化这些‘粮食’,提升自己。”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那堆金光闪闪的藏钱处,补充道,“也需要看清楚,风暴过后,哪块石头下面还能藏身。”
他站起身,走到洞口,透过石缝望向外面漆黑的夜色,语气带着一丝冷冽:“或者,看清楚有没有机会,在乱局中,拿到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
真正想要的东西?叶知秋望向凌弃挺直的背影,看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如同寒星般的光芒,心中微微一颤。她明白,凌弃指的绝不仅仅是财富。或许,是真相,是自由,是彻底摆脱这种颠沛流离、命悬一线命运的力量……甚至是,揭开黑石林秘密的钥匙。
金山孤影,洞藏乾坤。算盘声息,杀心又起。短暂的安宁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凌弃和叶知秋,在这与世隔绝的洞穴中,守着惊人的财富和秘密,等待着下一场注定更加猛烈的风暴。他们的命运,早已与南风镇那片血火之地,紧紧纠缠在了一起。而这一次,他们手中,多了些可以砸碎枷锁的“硬通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