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穿上那身素白医徒袍的第七日,南山镇下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不多时便将灰扑扑的镇子染成一片素白,暂时掩盖了街巷的污秽与杂乱,却也带来了刺骨的寒意。医馆内,因天气骤寒而引发的风寒病人和冻伤者陡然增多,加之从前线哨站陆续送回的伤兵,本就人手紧张的医馆愈发忙碌得脚不沾地。
空气里混杂着血腥、脓腥、苦涩的药味以及湿冷发霉的气息,令人作呕。呻吟声、咳嗽声、医师简短的指令声、学徒匆忙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混乱而压抑的乐章。叶知秋束起长发,用布巾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穿梭在病床之间。她动作麻利地为一个腹部被简陋箭矢射穿的年轻守卫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又转身去帮一位老医师按住一个因高烧而抽搐不止的孩童,协助其施针放血;间隙时,还要帮忙捣药、煎煮汤剂。白袍的下摆早已沾满了血污和药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被她随手用手背擦去。
这种高强度的劳作对她而言并不陌生。与凌弃一路亡命天涯,风餐露宿、时刻警惕、处理各种突发伤病的日子,远比这更为艰苦。她早已习惯了在压力下保持冷静,在混乱中寻找秩序。 此刻,她将这份“工作”视为一种必要的伪装,更视为一个宝贵的信息源。她沉默寡言,只是专注地完成分内之事,耳朵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流淌在嘈杂声中的每一丝有用信息。
“妈的,‘黑风隘’那边又丢了个哨点,巡逻队一整个没回来……说是遇上了埋伏,箭上喂了剧毒,见血封喉……”一个断了一条胳膊、等待换药的护卫队长低声对同伴抱怨,声音里带着恐惧和后怕。
“商会从‘落星湖’那边新招的护卫队,到了没?这边人手快见底了,伤员都抬不过来……”药房管事一边清点着所剩无几的金疮药粉,一边焦急地询问账房先生。
“听说总会来的巡查使已经在路上了,墨菲会长这几天脸色难看得紧,下面的人做事都提着脑袋……”两个看似在角落清理医疗器械的资深医师学徒交换着隐秘的眼神,声音压得极低。
“库房里的‘三七’和上好的人参快用完了,上面批条子卡得死紧,价格翻了三倍还多,再这样下去,重伤的兄弟只能靠硬扛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医师对着空了大半的药柜叹气摇头,满脸愁容。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溪流汇入叶知秋的脑海。她不动声色,继续着手上的工作,为一名冻僵了双脚的老兵涂抹药膏,心思却飞速运转:黑风隘的埋伏和剧毒?新的护卫队?总会巡查使?紧缺的药材……这些信息拼凑起来,勾勒出黑水商会在边境面临的巨大压力以及内部可能的紧张关系。药材的紧缺,尤其让她警觉,这或许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切入点。
傍晚,雪稍停。叶知秋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小院,指尖因长时间接触冷水和处理药物而冻得通红僵硬。凌弃早已生起炉火,屋内暖意融融,桌上摆着热汤和简单的饭食。他没有多问,只是递过一碗热汤。
叶知秋接过汤碗,暖意从指尖蔓延开来,她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将今日听到的零碎信息,条理清晰地转述给凌弃。凌弃默默听着,眼神锐利,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轻轻敲击。
“巡查使……”凌弃捕捉到这个关键词,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墨菲的位置,看来没那么稳。总会在这个时候派人来,恐怕不只是巡查那么简单。” 药材紧缺,说明商会的补给线可能出了问题,或者内部资源调配出现了倾斜,这往往是权力斗争的前兆。
“药材是个机会。”叶知秋轻声道,吹了吹热汤上的油花,“尤其是治疗重伤和解毒的药材。如果能想办法弄到一些……无论是我们自己备用,还是作为……筹码。”
凌弃点头:“嗯。但要小心,不能引起怀疑。你继续留意医馆药材的进出情况,特别是那些管制严格的。我这边……”他顿了顿,“客卿的身份,或许可以让我‘合理’地接触一些仓库或者采买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在各自的“岗位”上悄无声息地布网。叶知秋在医馆更加勤勉,她凭借沉稳的态度和快速学习的能力(她于医道一途颇有天赋,在长期照料凌弃和处理各种伤势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对草药特性尤为熟悉),渐渐赢得了那位姓吴的老医师的些许信任,有时会被允许协助清点药材入库,或帮忙誊写药方。她默默记下各种药材的库存、消耗速度以及哪些药材申请格外困难。她发现,不仅战时急需的金疮药、解毒剂稀缺,连一些常见的、用于治疗风寒腹泻的草药也供应紧张,价格飞涨。这进一步印证了商会物资供应链紧张的猜测。
凌弃则利用客卿令牌的便利,以“熟悉环境、了解商会运作”为名,在镇内有限度地活动。他不再局限于偏僻小巷,而是“偶然”会路过商会的货仓区域,与看守仓库的小头目“偶遇”,递上一小袋烟丝,闲聊几句,看似随意地打听些“行商艰难”、“物价腾贵”的牢骚话,实则套取货物周转、运输路线的信息。他甚至“心血来潮”,去了一趟镇内唯一的公开集市,用高出市价一成的价格,“无奈”地采购了一些品质普通的皮毛和盐块,抱怨着“连这点东西都这么难买”,借此观察市面物资供应情况和物价波动。他的每一个举动都看似合乎情理,符合一个试图立足的新来客卿的行为逻辑,却又在细微处埋下了探询的触角。
然而,他们能感觉到,无形的监视并未放松。医馆里,总有那么一两个学徒,眼神飘忽,似乎对叶知秋格外“关注”。凌弃外出时,也总能隐约感觉到有视线在远处缀着。墨菲就像一只盘踞在网中的蜘蛛,耐心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
转机出现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医馆接收了一名从边境紧急送来的重伤员,据说是前往“黑风隘”调查失踪巡逻队的小队成员之一,队伍遭遇埋伏,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他一人侥幸逃回,但也身中剧毒,浑身发黑,高烧谵语,伤口溃烂流脓,散发出恶臭。医馆几位医师束手无策,连经验最丰富的吴老医师看了都连连摇头,检查了伤口和中毒症状后,面色凝重:“是混合剧毒,几种毒素相互作用,毒性猛烈异常,而且拖延太久,毒已攻心……老夫……回天乏术了。”
叶知秋被叫去帮忙打下手,做些清理伤口、递送器械的杂活。她仔细检查了伤者的伤口和症状,心中凛然。这种复杂的毒性反应,她从未亲眼见过,但凭借对母亲遗留医书的深刻记忆,以及多年来照料凌弃和处理各种创伤、毒伤的经验,她敏锐地察觉到,这并非单一毒素,而是几种毒性相互纠缠、激荡的罕见情况。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一道亮光——凌弃从北地荒村医馆废墟中带回的那些医书!她立刻回忆起其中一本名为《北地毒物辨治》的典籍中,似乎记载过类似复杂中毒症状的描述,并提及了一种极为凶险、名为“破邪夺命散”的方剂思路,正是利用几味药性峻烈、甚至相克的药材,以毒攻毒!其中,便提到了“断肠草”这味众所周知的剧毒之物,用量需精准到毫厘,稍有差池,解毒立时变夺命。
“或许……可以试试一种险中求活的思路,”叶知秋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对正在尝试用金针刺穴、试图护住伤者心脉的吴老医师说道,“晚辈曾在一部北地流传的医书《北地毒物辨治》中见过类似症状的记载,提及一种名为‘破邪夺命散’的方剂思路,需用几味药性峻烈之品,以毒攻毒。其中……可能需要用到‘断肠草’。”她谨慎地补充道,“但书中也强调,此法凶险万分,对剂量和时机要求极为苛刻,晚辈也只是纸上谈兵,并无把握。”
吴老医师闻言,捻着银针的手猛地一顿,浑浊的老眼骤然射出锐利的光芒,紧紧盯着叶知秋:“《北地毒物辨治》?‘破邪夺命散’?你……你怎会看过这等偏门典籍?‘断肠草’乃大毒之物,入药稍有不慎便是催命符!你可知其中凶险?”
叶知秋垂下眼睑,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谨慎:“是……是机缘巧合所得残卷,晚辈也只是翻阅过,并未深究。此法凶险,晚辈深知,只是见这位壮士……实在不忍,故而出言。是否可行,全凭吴老定夺。”
吴老医师盯着叶知秋看了半晌,眼神复杂,有惊疑,有审视,也有一丝看到希望的亮光。他沉吟良久,看着病榻上气息越来越微弱、皮肤黑气愈发浓郁的伤员,猛地一跺脚:“罢了!横竖是死!就依你之言,搏上一把!但这‘断肠草’乃是严格管制之物,商会药库里恐怕没有存货!需要立刻向上面紧急申请,或者……动用非常渠道!”
他立刻转身去找医馆管事,语气急促地说明了情况。
消息很快在小小的医馆内传开。一个重伤垂危、连吴老都宣布放弃的伤员,竟然有了一线渺茫的生机?而希望竟然寄托在这个新来的、沉默寡言的客卿夫人提出的、源自北地偏门医书的、听起来就极其凶险的疗法上?这无疑在沉闷压抑的医馆投下了一颗石子。
叶知秋没有居功,反而更加沉默,只是按照吴老的吩咐,仔细准备着其他辅助药材,反复推敲着脑海中那《北地毒物辨治》残卷中关于“破邪夺命散”的零星记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知道,这一步踏出,再无回头路。成功了,她在商会眼中的价值将截然不同;失败了,不仅是一条人命,她和凌弃的处境也将急转直下。
凌弃当晚得知此事后,眼神深邃如寒潭。“这是一步险棋,”他低声道,握住叶知秋冰凉的手,“但也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那几本北地医书,总算派上了用场。放手去做,无论如何,有我。”
“我明白。”叶知秋反手握紧他的手,汲取着力量,“总要试一试。况且……这或许是接触商会更深层资源的机会。”
果然,第二天,医馆气氛明显不同。墨菲甚至派了一名亲随前来探问情况,并表示会尽力寻找“断肠草”等稀缺药材。整个商会的资源似乎都被调动起来,各种打听和悬赏的消息通过不同渠道散发出去。叶知秋能感觉到,暗处投来的目光更加复杂,有期待,有怀疑,也有深深的忌惮。
她依旧每日去医馆,在吴老医师的主持下,小心翼翼地用现有药材稳住伤员情况,煎熬地等待着那几味关键药材的消息。她的沉稳、以及对药性精准的理解和快速上手的能力,渐渐让原本持怀疑态度的吴老和几位医师暗暗点头。而凌弃,则借着这股“东风”,以“协助打探稀缺药材”为名,与外界的接触更加“合理”和频繁。
大雪依旧下下停停,南山镇银装素裹,掩盖了暗流汹涌。叶知秋的白袍在医馆中忙碌穿梭,凌弃的身影在镇内谨慎活动。他们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那名重伤员的生死,以及那剂源自北地残卷的凶险解毒方,仿佛成了牵动各方神经的一个微妙支点,也将叶知秋和凌弃更深地卷入了南山镇这潭浑水之中。等待他们的,是机遇,还是万丈深渊?答案,或许就系于那几株致命毒草能否及时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