犒赏的银币和物资并未带来多少喜悦,反而像无形的枷锁,将凌弃和叶知秋更紧地捆绑在黑水商会这艘巨舰上。那座精致的小院,如今更像一座被严密看守的囚笼,每一道看似不经意的目光扫过院墙,都可能来自商会的眼线。凌弃深知,墨菲的“厚待”背后,是更深的算计与控制。他们必须更加谨慎,如履薄冰。
然而,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院门被叩响。来的并非墨菲或其亲信,而是一位身着商会低级执事服饰、面色焦急的中年人。他对着开门的凌弃匆匆行礼,语气急促:“林先生,叨扰了!分会医馆人手紧缺,伤患激增,听闻尊夫人精通医术,赵管事更是极力举荐!能否请夫人移步医馆,施以援手?商会必有重谢!”
凌弃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看向身后的叶知秋。叶知秋也是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凌弃眼神中的深意——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合理走出院子、接触外界、甚至获取信息的绝佳机会!风险固然有,但困守此处更是死路。
叶知秋上前一步,声音轻柔却坚定:“医者本分,岂敢推辞。只是妾身医术粗浅,恐难当大任……”
“夫人过谦了!”执事连忙道,“赵管事伤势恢复神速,皆言夫人用药精妙,手法高超!如今前线送回的伤兵增多,镇内亦有疫病流传,医馆实在忙不过来!还请夫人务必相助!”
凌弃见状,顺势点头:“既如此,内子便去帮忙。只是她一人前往,我不放心……”
“林先生放心!”执事立刻保证,“医馆就在分会旁,守卫森严!会长已吩咐,尊夫人在医馆期间,一应待遇比照商会医师,绝无安全之忧!况且,这也是为商会出力,彰显先生客卿之谊啊!”
话已至此,再推脱反而引人怀疑。凌弃看向叶知秋,微微颔首。叶知秋会意,回屋取了随身药囊,对凌弃低声道:“我去去就回,你自己小心。”
凌弃目送叶知秋跟随执事离去,院门在身后合拢。他独自站在院中,面色平静,心中却波澜暗涌。墨菲这一手,是试探,也是利用。将叶知秋置于医馆,既利用了其医术缓解人手压力,也将她置于更直接的监视之下,同时,何尝不是将叶知秋作为牵制他凌弃的人质?但反过来看,医馆鱼龙混杂,消息灵通,正是收集情报的绝佳场所。祸福相依,就看如何应对。
接下来的日子,叶知秋每日清晨前往分会医馆,傍晚方归。她换上了一身商会配发的、略显宽大的素白色棉布医徒袍,整日与血腥、脓疮和病痛打交道。黑水商会的医馆规模不小,主要救治受伤的护卫、佣兵,以及部分付得起诊金的镇民。伤势千奇百怪,刀剑创伤、箭伤、毒疮、时疫,甚至还有一些疑似与兽人或魔物搏斗留下的诡异伤口。忙碌与疲惫是常态,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
但叶知秋展现出了惊人的坚韧与适应力。她沉默寡言,只是专注做事,清洗伤口、调配药膏、煎煮汤剂、协助医师处理重伤员。她扎实的草药知识、娴熟的处理手法以及那份异于常人的冷静,很快赢得了医馆管事和几位老医师的认可。她从不打听,只是默默地看,默默地听。
而在这些看似琐碎的工作中,叶知秋如同最耐心的蜘蛛,悄然编织着信息网络。她从伤兵的呓语、医师间的交谈、乃至护卫们等候时不经意的闲聊中,捕捉着有价值的碎片:
“北边‘黑石峡谷’的哨卡这个月被冲了三次,损失了不少弟兄……”
“商会从内地运来的那批精铁,在‘断脊隘口’附近被劫了,怀疑是‘血狼团’余孽勾结了山里那些野人……”
“听说总会对墨菲会长这边迟迟打不开局面很不满,可能会派‘巡查使’下来……”
“最近送来的几个重伤号,伤口带着股腐臭味,不像是寻常刀剑所伤,倒像是……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弄的……”
“药库里‘清心解毒散’和‘续骨膏’又快见底了,上面批条子越来越难,价格翻了两倍还不止……”
这些零散的信息,叶知秋每晚归来后,都会在油灯下,用只有她和凌弃能看懂的符号,仔细记录在一张鞣制过的软皮上。凌弃则结合自己白天凭借客卿令牌在镇内有限活动中观察到的守卫调动、物资价格波动、以及一些细微的气氛变化,进行比对、分析。
他们逐渐拼凑出一幅更清晰的图景:南山镇乃至整个边境区域,形势远比表面看起来严峻。黑水商会看似掌控一切,实则面临多方压力——外部有兽人、流寇、敌对势力的不断骚扰蚕食;内部有资源紧张、派系倾轧、总会施压的困境。墨菲的处境,并非高枕无忧。
叶知秋的“军医”身份,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便利。她可以“合理”地接触各类药材,悄悄为自己和凌弃储备一些急需或管制的药品。她可以借着请教医术的机会,与医馆里消息灵通的老医师或药房管事建立初步联系,偶尔能听到一些更深层的传闻。更重要的是,这个身份提供了一层保护色,让她和凌弃的滞留显得更加“名正言顺”,减少了些被立刻当作弃子或牺牲品的风险。
当然,风险无处不在。医馆内显然也有商会的耳目,时刻关注着这位“客卿夫人”的言行。叶知秋必须时刻注意分寸,不敢有丝毫打探的迹象,只是本分地做好一个医徒该做的一切。
每晚,当叶知秋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小院,与凌弃交换完情报后,两人都会在灯下沉默良久。他们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一边要借助黑水商会这棵大树暂时栖身,一边又要时刻提防被其吞噬。叶知秋的白袍,是暂时的护身符,也是越缠越紧的绳索。
“墨菲在等。”凌弃某晚看着皮卷上汇集的信息,低声道,“等我们露出更大的价值,或者……等一个能让我们‘物尽其用’然后‘消失’的机会。我们必须在他失去耐心之前,找到出路。”
叶知秋轻轻按揉着因长时间处理伤口而酸痛的手腕,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空:“出路……在哪里?帝都霜狼城,似乎更远了。”
“未必。”凌弃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水越浑,才越有可能摸到鱼。南山镇这潭水,就快沸腾了。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恰当的时机,和……一条足够坚固的船。”
他收起皮卷,吹熄了油灯。黑暗中,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白日的忙碌与夜晚的谋划,都在为那个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时机”积蓄力量。叶知秋的白袍之下,隐藏的是与凌弃同样的、在绝境中求生的坚韧与锋芒。这座商会医馆,既是牢笼,也成了他们窥视风暴之眼的一个独特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