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岩石硌着后背,尖锐的痛感刺穿了混沌的意识。凌弃猛地抽搐了一下,从昏迷的深渊边缘挣扎回来,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强行咽下,却仍有血沫从嘴角溢出。石窟内死寂得可怕,只有岩顶水珠滴落发出的单调、令人心焦的声响,与他自己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交织在一起。
墨菲的车队早已鸿飞冥冥,连同叶知秋一起,消失在这幽深密道的另一端。地上那几具逐渐冰冷的尸体,空气中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火药味,以及那缕若有若无、专属于墨菲的凝神残香,是方才那场短暂、激烈却功败垂成的冲突留下的唯一痕迹。
凌弃尝试挪动身体,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立刻从左侧肋骨和右腿外侧炸开,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让他再次失去知觉。他死死咬住牙关,下唇被咬出血痕,依靠着顽强的求生意志和救回叶知秋的执念,用没有受伤的右手和那条尚能支撑的左腿,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将自己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后背重重靠上湿滑的岩壁,冰冷的触感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却也带来一丝清醒。
他必须清楚了解自己的状况。没有真气护体,没有内力疗伤,这具曾经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强健体魄,此刻就像一件被重锤砸过的瓷器,布满了肉眼可见和不可见的裂痕。他忍着剧痛,小心翼翼地探查:左侧肋骨至少断了两根,甚至可能有三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右腿被喂毒暗器划开的部位,皮肉可怕地外翻着,虽然之前草草用撕下的衣襟捆扎过,但伤口周围已经呈现出不祥的青黑色,麻木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正沿着大腿顽固地向上蔓延;内腑更是如同被烈火灼烧过般翻江倒海,那是最后那记阴狠掌力留下的内伤,稍一动力,便是钻心的疼。
情况糟糕透顶。凌弃心里雪亮,以自己现在这油尽灯枯、重伤中毒的状态,别说追上墨菲那群如狼似虎、装备精良的护卫死士,就是能否活着走出这条复杂阴暗、可能潜伏着未知危险的密道,都是未知之数。盲目追下去,唯一的结局,就是在某个阴暗角落伤重不治,悄无声息地腐烂,或者成为黑暗中觅食的野兽的腹中餐。
救叶知秋的念头,如同地狱之火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爬也要爬着追下去。但残存的、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理智,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这近乎自杀的冲动。他不能死在这里。死了,就真的什么都结束了,叶知秋将彻底坠入未知的黑暗。他必须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救回她的可能。
回去!回到那个暂时还算熟悉、相对安全的小屋!处理伤势,压制毒素,补充体力,做好万全准备!
这个决定下得无比艰难,每拖延一刻,叶知秋就远离一分,墨菲的踪迹就更难寻觅。但凌弃深知,此刻看似后退的一步,是为了积蓄力量,为了接下来能更快、更有效地前进!这是一场与时间、与伤势、与命运的残酷赛跑,他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他靠在岩壁上,喘息了足足半小时的时间,才勉强积蓄起一丝微弱的力气。他艰难地挪动身体,捡起掉落在不远处、沾染了泥土和血污的寒铁短棍。冰凉的棍身入手,带来一丝奇异的稳定感。他将短棍当作拐杖,死死撑在腋下,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然后,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右腿,开始一步一步,向着来时的方向,朝着分会小屋的方向,踉跄而坚定地挪去。
返回的路,比来时漫长了何止百倍。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他;全身的伤口都在疯狂叫嚣;失血和毒素带来的虚弱感不断侵袭着他的意志;而对叶知秋命运的担忧,更像是一条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有一段陡峭的上坡石阶,他几乎是手脚并用,用短棍插在石缝里借力,一点一点爬上去的,每移动一寸,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满头的冷汗。当他终于推开那个伪装的酒桶,滚回废弃地窖,再从地窖爬回地面,踉跄着冲回那间熟悉的小院时,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院子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杂物散落,清晰地显示着昨夜经历的恐慌与混乱。凌弃无暇他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闩死院门,拖着残破的身躯挪进屋内,再也支撑不住,重重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意识迅速被黑暗吞噬。
这一次昏迷,不知持续了多久。 他是被伤口一阵尖锐过一阵的剧痛再次唤醒的。阳光透过破损的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他挣扎着睁开眼,剧烈的眩晕感让他几乎呕吐。他强迫自己冷静,深呼吸(尽管每一次呼吸都带来肋骨的刺痛),评估着现状。时间一分一秒都在流逝,叶知秋的危险在增加,但越是急迫,越不能自乱阵脚。生存和救援,需要绝对的冷静和精准的计划。
他开始了艰难的自救。首先是最致命的伤势处理。他咬紧一根木棍,防止自己因剧痛而咬断舌头。然后,他解开右腿那已经被血浸透、粘连在伤口上的布条,那过程如同剥皮抽筋。他用清水(所幸缸里还有存水)小心清洗伤口,看到那发黑翻卷的皮肉和隐隐渗出的黑血,眼神冰冷。没有麻药,他直接拿起叶知秋留下的、用火焰反复灼烧消毒过的薄刃小刀,额头上青筋暴起,开始一点点剜去伤口周围明显坏死的腐肉。剧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神经,汗水瞬间湿透全身,但他握刀的手稳得可怕。清除腐肉后,他将叶知秋配置的、效果最好的解毒生肌药粉厚厚地洒在伤口上,再用煮沸消毒过的干净麻布重新紧紧包扎。
接着是肋骨的固定。他寻来几块平整的木板,撕下床单搓成牢固的布条,模仿着记忆中军中处理骨折的法子,将木板紧贴胸侧,用布条一道一道缠紧固定,尽量减少断骨移动带来的二次伤害。每缠一道,都疼得他眼前发黑。内腑的伤势无法外治,他只能找出叶知秋准备的活血化瘀、稳定内息的药丸,和水吞服,希望能稍稍缓解。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靠在墙边剧烈喘息,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失血和剧痛而干裂发紫。但他眼神中的狠厉和专注,却如同经过淬火的精钢,更加锐利。
伤势初步处理完毕,他开始准备行装。救叶知秋,不是单凭一腔热血就能成功的,他需要周密的计划和充足的物资。
他艰难地挪到床铺下,摸索到那个极其隐蔽的暗格机关,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他和叶知秋全部的积蓄——七百三十八枚帝国金狮币和一小袋银狼币。这笔钱是他们未来一切行动的基础。接着,他将屋内所有重要的书籍打包——不仅有叶知秋视若珍宝的各类医书、药典,还有他自己带来的那些记载着御侮十三式、破军九击精要以及各类实战搏杀技巧、兵法概要、边境地理志的典籍。这些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绝不能丢失。
他强忍剧痛,在屋内最不起眼的角落,借助短棍和一把旧铲子,费力地撬开几块铺设地面的青砖,向下挖掘了一个近半人深的土坑。他将两个装满钱币和书籍、用油布严密包裹的木箱小心翼翼地放进去,重新填土,夯实,将青砖原样盖好,又撒上灰尘,做得天衣无缝。这是他们最后的退路和翻盘的希望,必须藏好。
然后,他开始准备随身携带的物品。干粮是首要的:耐储存的肉脯、硬面饼、炒米,仔细包好,估算着至少够七八日之需。清水袋灌满。火折子、火绒、盐块、一小瓶灯油……所有野外生存的必需品,一一检查,分门别类放入一个结实的皮质背囊。接着是药品:最好的金疮药、特效解毒散、消炎药粉、提神醒脑的药丸,每一样都用小皮囊或竹筒分装,贴身存放,确保随时可取用。最后是武器:寒铁短棍自然是随身主武器,擦拭干净,检查无误;一柄锋利的淬毒短刃绑在小腿外侧,作为暗手;他还将叶知秋药箱里一些特殊的、带有强烈麻痹或刺激性气味的药粉,分装成几个小纸包,塞在腰带和袖口的暗袋里,以备不时之需。他甚至找出一件叶知秋为他准备的、内衬缝有薄钢片的软甲,忍痛穿上,虽然会增加负担,但关键时刻或许能保命。
每一个步骤,他都做得一丝不苟,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尽管疼痛和虚弱如同附骨之疽,但他凭借钢铁般的意志,严格地执行着每一个程序。他没有“真气”可以调动来加速愈合或恢复体力,他所能依靠的,只有顽强的意志、有效的药物、严格的纪律和对身体极限的精准把握。他像一头受了致命伤却不肯倒下的孤狼,在危机四伏的巢穴里,默默舔舐伤口,磨利爪牙,积蓄着反击复仇的力量。
当夕阳的余晖再次将小屋染成一片昏黄时,凌弃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色粗布劲装,外面套着那件不起眼的软甲。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脚步因右腿的伤而显得有些蹒跚,呼吸也因为肋骨的固定而略显短促,但他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已经重新凝聚,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冷静,只是在那深邃的眼底,燃烧着压抑不住的、名为担忧与决绝的火焰。
他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背囊的重量压在受伤的躯体上,带来阵阵隐痛,但他恍若未觉。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从怀中取出那枚沾着已经发黑血渍的素银发簪,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发簪尖端在泥土上划出的那个指向石窟深处的模糊箭头,是他眼下唯一的、不容有失的线索。
墨菲带着叶知秋,必然是沿着那条密道继续向深处逃离。他必须追上去!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
凌弃深吸一口带着晚凉和灰尘气息的空气,牵动了胸口的伤,引起一阵低咳。他抹去嘴角咳出的血丝,眼神决绝。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屋门,再次踏入被暮色笼罩的、危机四伏的庭院。他的身体依旧沉重如铁,每一步都伴随着刺骨的疼痛,但他的脊梁挺得笔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坚定地望向分会核心区域那废弃地窖的方向。他没有走向依旧喧闹的镇门,而是再次悄无声息地,如同融入了渐浓的夜色,潜向那个通往未知与危险的入口。
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动卷入风暴的棋子。他带着残破之躯、有限的资源和一颗赴死的决心,主动踏上了这条遍布荆棘、九死一生的追踪之路。叶知秋还在敌人手中,命运未卜。他必须找到她,救回她,无论将付出何种代价。浓重的夜色,再次成为他唯一的掩护,也是他复仇与救赎之路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