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惟明和梧惠如同受惊的猎豹,几乎在同一刹那,身体猛地向中间一缩,极其默契地闪身躲到了九方泽的侧后方,一左一右。他们统一阵线,结成了充满戒备的同盟。三双眼睛齐刷刷地锁定了前方那抹在阴影中显得异常鲜明的“树影”。
云霏立于阴影深处,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声音如同林间微风吹过叶隙。
“诸位,我无意与你们为敌。”她的语调平和得缺乏波澜,“稍微放松一点吧?”
这平淡的话语却像火星溅入油桶。九方泽紧绷的面部猛地一抽,竟被气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冰冷。他手腕一翻,毫不犹豫地“咔哒”一声给手枪上了膛,枪口稳稳指向那片树影般的轮廓。这动静吓得梧惠和莫惟明一阵哆嗦。
“跟我谈没有敌意?”他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碾出来,带着灼人的火星,“乐正!你对自己做过的事,只字不提吗?!”
在他身后,被挡住的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心中都清楚,云霏那近乎病态、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曾是她最大的困扰。她此刻的“只字不提”,究竟是刻意回避,还是……现在的她确实已经被那不同寻常的手段治愈了?她如今如何看待那段过往?
梧惠抿紧了唇,只是沉默地观察着云霏每一个细微表情。毕竟她和莫惟明也是被角引入这困局的,这点,他们同样未曾向云霏坦白。
莫惟明试图打破这致命的僵持,他向前微微倾身,目光越过九方泽的肩膀,紧盯云霏:
“玉衡卿,恕我直言……方才听到是角先生指引九方先生来找你时,你似乎……并不十分惊讶?”
云霏仿佛没看到那冰冷的枪口威胁,目光平静地扫过莫惟明,最终落回九方泽身上。那份沉静与九方泽的暴怒形成刺眼的对比,这倒是更有理由让九方泽感到火大。
“我说了,希望大家冷静。仔细想想,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依旧淡然,却又在最后针对性地指出,“九方先生,您太冲动了。我们之间本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
这四个字彻底点燃了九方泽压抑的怒火,眼中便寒光暴涨。他手臂猛地向上抬起,食指几乎就要扣下扳机。千钧一发之际,莫惟明猝不及防扑上,一把死死压住了九方泽持枪的手腕,用尽全力向下按去。同时他身后的梧惠,也紧紧扯住了他身侧的军用挎包。
“唔!”
九方泽闷哼一声,手臂肌肉贲张,本能地抗拒着这股外力,但理智在最后一刹压倒了杀意。他硬生生遏制住了扣动扳机的动作,枪口被强行压下,指向暗红的地板。饶是如此,那骤然抬枪的杀机已让梧惠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方才被子弹冲击的闷痛仿佛又尖锐起来。
九方泽胸膛剧烈起伏,被莫惟明压住的手腕青筋毕露。他猛地扭头,以掺杂着不可置信的复杂眼神看向梧惠和莫惟明。随即他又转向阴影中的云霏,声音因愤怒变得嘶哑:
“你配跟我谈无冤无仇?如果不是你——”他几乎是咆哮出来,“我的大小姐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你最好给我搞清楚这点,别觉得自己多高洁了!”
这声怒吼在死寂的走廊激荡起沉重的回音,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刻骨的痛苦与仇恨。
梧惠的眼神再次与莫惟明碰撞,无声的交流在电光火石间完成。她眼底的疑问几乎要溢出来——“这之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但喉咙却像被堵住。毕竟,虞颖那悲惨的模样是她亲眼所见,她很长时间都无法从那阵似有若无的愧疚中走出。
莫惟明极其轻微地摇头。不要介入,不要表态。
这时,云霏的目光却落在了梧惠身上,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却又云淡风轻。
“梧小姐,关于您自己的现状,您应该很清楚吧?”
梧惠沉默了一瞬。她深吸一口气,迎着云霏的视线: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天玑卿……和我沟通过。”
“原来你们见过了。”云霏的脸上依旧看不出悲喜,只有一种了然的沉寂,“希望他没有事。”
“他不会有事,”梧惠立刻说,“倒是你,又准备如何交代这一切?”
她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身旁依旧怒火中烧的九方泽。云霏的目光缓缓迁移过去。最终,又是一声轻叹,那叹息里似乎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
“或许现在说这番话,没有太多的说服力。可是天权卿活到现在,有没有可能……其实是有我的一份功劳呢。”
九方泽的枪口瞬间再次抬起。
“你少说点混账话吧!”
这又让两人惊出一身冷汗。云霏却仿佛视那致命的枪口如无物,她的目光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审视:“其实在今天之前,我还不知,您竟也是使枪的好手,九方先生。但恕我直言,您的子弹……未必能有我快。”
“那就试试看吧。”
双方剑拔弩张。莫惟明感觉大脑一片混乱。但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他猛地向前一步,冒险站到了两人几乎要交汇的死亡视线之间。
“等等!”他强行保持着镇定,“既然我们所有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暂时无法离开……”他的目光扫过九方泽和梧惠,“那不妨,先听听玉衡卿的解释?尤其是关于梧小姐的情况,我想九方先生也很在意吧?或许,玉衡卿知道更多我们不知道的消息?”
梧惠何尝不紧张呢。尤其莫惟明跑到枪口前,吓得她心跳快得几乎要炸开。她死死盯着九方泽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真怕他下一秒就会不顾一切地开枪,连莫惟明也被打穿。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终于,令人窒息的几秒过后,九方泽紧握枪柄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甘的僵硬垂落下来。梧惠和莫惟明,都暗自长长地、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气氛诡异地缓和下来,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是如何达成的共识。等梧惠反应过来,他们四人竟一同移步至了头等舱层的会客厅。巨大的圆形桌子光洁冰冷,反射着吊灯苍白的光。
梧惠看着这圆桌,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去年羿府那场各怀心思的聚会——甚至更早,在那些光怪陆离、彼此试探的梦境里。只是,自从在现实中频繁接触,了解彼此更多的真实后,梦境中的相遇反而变得罕见了。现实的了解加深了某种戒心,让他们即使在虚幻的梦乡,也下意识地筑起高墙,避免暴露任何多余的信息。
此刻,现实的触感却无比清晰。
九方泽与云霏,隔着圆桌直径遥遥相对,如同棋盘上对峙的将帅。梧惠和莫惟明坐在同一侧,更靠近九方泽一些。那把手枪就放在他面前的桌面,枪口虽未指向任何人,但那沉默的金属光泽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言语的边界,由它划定。
云霏对此视若无睹。她端坐着,姿态沉静依旧,如同山间古木。
她开口,声音平淡,没有起伏。
“天权卿的状态……我想诸位都已亲眼所见,无需我赘述。多说,不过是徒增伤感。”她的目光落在梧惠身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我想说的是,梧小姐,你此刻与天权卿……在某些方面,倒是极其相似。”
梧惠放在膝上的手,指尖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那些日夜纠缠、如同实质的幻听,那些毫无征兆、将她抛入深渊或推上浪尖的情绪风暴……它们早已在啃噬她的理性。此刻坐在这里,她感觉自己像一具空壳,灵魂轻飘飘地悬浮在头顶上方,以一个旁观者的冷漠视角,俯视着桌边这荒诞的“和谈”。
她甚至能看到自己脸上近乎漠然的表情,对云霏的话语,对九方泽的怒火,甚至对自身的处境,都难以激起真实的反应。或许是先前的枪击、愤怒、恐惧已将情绪消耗殆尽,只余下一片麻木的废墟。她不知道云霏接下来要投下的,是点燃废墟的火种,还是让它彻底冻结的冰霜。只有等她说出来。
云霏的视线没有移开:“唯一的区别在于,梧小姐体内的觉魄,尚未被法器完全取代。因此,你尚能保有……或者说,勉强维系着属于自己的理性。”
那点所谓的理性,就像狂风暴雨中一艘破船的残骸,随时会被彻底撕碎。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灵魂与躯壳之间那道空虚的缝隙在扩大。
“你想表达什么?”
莫惟明率先表达了不悦。这也好,总比九方泽发难要强。
“如果我没猜错,您在回到曜州前,应当已经受到极月君的袭击了。”
梧惠微微点头。她并不否认。隐瞒这些信息是不必要的,因为施无弃本就告诉她,云霏和极月君有所约定的可能。在莫惟明和九方泽这种“外人”面前提及,是玉衡卿的选择,可不怪自己“泄密”。
“那我也直说了吧……”梧惠顺势道,“我猜您和极月君,早就达成了某种协议,对吗?你要向天权卿复仇,所以她将这一切交由你来处理。但是,法器和灵魂已然发生作用,甚至影响到肉身的人,并不只有她一人。现在,我的‘症状’是最明显的。而很不幸,耀光去那个手中还有最后一片琉璃的残片,因此我的异常很快就被她察觉。”
“何况,那时的您远离曜州,脱离了开阳卿的保护范围。”
保护……这词儿和开阳卿搭配起来,可真有点意思。但梧惠没有和她争辩,只继续说:
“我知您与虞府有些仇怨。但是,我和极月君可并非如此。甚至一定程度上,她还救过我。我们已推测出她会对我拔刀相向的理由——那只能是为了更宏大的‘大义’。施无弃说她本不是这样为世人着想的人。她看惯了生死,也看淡了自己的生死,却比谁都希望能活下去。因为在法器的影响下痛苦地活,本非她所愿。现在脱离了这诅咒,她自是要争取。”
“那她就剥夺别人的生路?”
九方泽严厉的眉眼间浮现出几分真实的困惑。莫惟明并不说话,只是叹息。
“如果非要说她有多自私……我的确不觉得。虽然她对我刀剑相向,但我就是对她恨不起来。她给我一种感觉——她是目的会优先一切的人,而她的目往往不构成恶意。可能那时候的她觉得,相较于我的性命……有更值得拯救的人和事吧。当初救我,对她来说是情分;为保更重要的事而做出取舍,哪怕牺牲她救下来的人,算是本分。”
九方泽听罢,露出一副费解的表情。
“我就是不理解你们这种舍生取义之人。”
“我、我理解也不代表我就是呀。如果是我站在那个立场,未必能下手……”
云霏轻轻叹一口气,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黄泉十二月,在成为六道无常前,首先是人类。我承认世上有不乏凛天师那般境界的人,但不能以此苛责所有人。怀有私情,是人之常情,不必将其想得有多高尚。兴许您可以试着承认,相较于一个知晓不到一两年的人类,比起漫长的千百年的人生中,他们有更重要的人……只是这件事,恰好符合人类大义的认知,于是便说服了所有人。”
莫惟明皱起眉,直截了当地说:“你又在挑拨什么?”
“好吧。那么我换个说法。”云霏也不恼,“梧小姐也说,至少,她是有可能为了维护自己的存续而战。六道无常想要存续,就意味着世上需要人类这一主体。为了她,或者她希望能够保全的同僚——不论是个人,还是数人——她都有理由将杀戮的矛头指向您。也就是说,指向一件法器。”
梧惠并不否认。
“也包括天权卿。”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