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惟明、梧惠和九方泽沉默地跟在曲罗生身后,穿过光芒沐浴的街巷,最终来到了绯夜湾那熟悉又令人不安的区域。这次曲罗生并未带他们走向那扇沉重的大门,而是绕行至一处僻静的露天庭院入口。
庭院内草木葱郁,铁艺的桌椅精致美丽,本应是闹中取静的雅致之所。但在那恒定冰寒的光下,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韵味,蒙上了一层诡异的光晕。
他们的脚步刚踏入庭院,目光便被凉亭顶上的景象牢牢钉住。
凉亭那飞翘的檐角尖上,稳稳立着一个身影。一袭刺目的红衣在强光下似燃烧的火焰。
正是朽月君。
她高高地站在那儿,似是在眺望风景,但手中又在做些什么。随着她的动作,庭院的地面之下,竟凭空涌现出无数道细密的、流淌着赤红色丝线。这些光丝如同活物般拔地而起,迅速交织、缠绕、生长。
转瞬之间,这些赤红光丝竟化作了巨大的、盛放的红莲和蜿蜒缠绕的花茎。它们形态柔韧,在庭院上空交织成一张巨大、柔软、却又散发着惊人威压的光之罗网。原本属于莲花的清雅香气此刻变得浓烈,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曲罗生脚步一顿,停在庭院入口,不再向前。莫惟明三人也惊愕地停步,屏息凝神地看着这超乎想象的一幕。朽月君在做什么?
就在这时,眼尖的梧惠猛地抬手指向那由红莲与光茎编织的巨网深处,声音带着惊疑:
“那是什么?”
只见在那层层叠叠、流光溢彩的红莲光网中央,一个渺小的、急速下坠的黑点正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人影!正从极高的天际朝着庭院直坠下来,速度快得令人心惊。
就在那人影即将以毁灭性的姿态砸落地面的千钧一发之际,庭院上空红莲之网仿佛受到无声的指令。所有柔软的光之花茎猛地向上疯长、延伸。它们不再是静态的网,而是化作了无数条灵动的、充满韧性的光之触手,迎向那下坠的身影,
嘭!
人影重重地撞入了那片由光芒构成的红莲与花茎之中。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声响。花茎发挥了惊人的缓冲作用,它们包裹、缠绕、卸力。但冲击力多少让外围的光之花茎承受不住,纷纷断裂、崩解。
断裂之物,化作无数片燃烧着赤红光芒的、半透明的莲花花瓣,如同纷飞的血雨,无声地飘散、消融在庭院之中。而那个被接住的身影,则以一个有些狼狈但不致命的方式,坠落在了铺着鹅卵石的地面上。
“水、水无君?”
梧惠心头一紧,下意识就想冲上前去,但脚步刚迈出没几步,便猛地刹住了。紧随其后的九方泽和莫惟明看清了状况,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水无君的左小腿自脚踝以下,竟齐根而断。伤口截面异常平整,此刻已不再有鲜血渗出,只有一片凝固的、如同冷却熔岩般的暗色断面,边缘隐隐泛着焦黑。即使不再流血,那缺失的肢体和狰狞的伤口本身,就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你……这是怎么回事?!”
水无君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自己的断腿,只是微微抬起双手,掌心朝下,对着庭院中散落的两截断刃虚虚一引。
嗡!
那两柄造型奇特的断刀如同受到无形召唤,划破凝固的空气,飞回她的手中。
九方泽眉头紧锁,转向曲罗生:“曲先生,麻烦拿些绷带和清水。我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伤,不会耽误太久。我们也不会抛下水无君离开。”
曲罗生尚未回应,一个新的、带着一丝慵懒却又隐含威仪的女声,从回廊阴影中传来。
“没那个必要吧?”
随着话音,又有一袭红衣的身影款步走出光与影的交界处。天璇卿·殷红。她脸上带着一丝甜蜜的笑意。“六道无常的恢复力,这点小伤,很快就能愈合如初。”
与此同时,凉亭顶上的朽月君也轻盈地飘落下来,如同没有重量的红叶。她稳稳落在殷红身侧几步远的地方,那张美得极具侵略性的脸上,浮现一抹讥诮的弧度。她斜睨着水无君,红唇轻启,声音同浸了冰水的丝绸一样滑腻。
“谁说不是呢。这点小伤还要大费周章,那才真是丢人现眼。”
水无君竟也不恼。她婉拒了九方泽的帮助,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不必管我。”
九方泽终究于心不忍,环顾四周,拖来一张铁艺的椅子。
但梧惠怔怔地站在原地。莫惟明注意到,她紧盯着并排站立的殷红和朽月君。
她被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抓住了。
她的视线死死锁定在殷红身上那袭华美繁复的红衣。
那款式、那纹样、那在强光下流淌的光泽……分明和她不久前,在绯夜湾见到朽月君时所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如宫墙上沉淀了时间的釉色,带着暖调的醇厚与内敛的光;如砚台里研开的朱砂,浓而不艳,静水深流。暗纹上有香槟的金色提亮,如晨光熹微时掠过叶尖的薄金,也点缀在盘扣的蕊心。墨黑的盘扣和滚边像古画勾勒山水的墨线,收敛朱红的暖意。
尤其连那耳上异形的珍珠坠、腕间极细的哑光金镯也如出一辙。除了粉色琉璃艺的蝴蝶簪子,没有什么地方,和那天见的朽月君是不一样的。反观朽月君的衣裳,恰与记忆中,在羿府“作客”时的“殷红”所穿得别无二致。
梧惠完全明白了。
“是你!”她忽然冲到朽月君面前,“那天我在羿府见到的九爷,不是九爷,而是你变的!九爷从来就没有被带走,但她……一直以你的样子在外活动,偶尔会显露真身。所以你才能立刻知道琉璃心和我的情况,所以你能辨认出胶卷的气息,所以你——所以是九爷在找遗落在船上的赤真珠,而不是你!”
“玉衡卿和她的弟子,知道这回事吗?”反应过来的莫惟明立刻追问。
两人并不回答。而不知何时,曲罗生也已经站在了殷红身边。不等他们继续讨要说法,异象突生。黑暗降临。那笼罩了整个曜州、如同正午骄阳般的光芒,瞬间消失了。
不是缓缓褪色,不是逐渐黯淡,而是像一块巨大的、无形的幕布被猛地扯掉,又像是支撑着这片虚假白昼的根基骤然崩塌。
上一秒,视网膜还被灼目的金光塞满,庭院里白色大理石雕塑、修剪成几何形的树篱、铸铁雕花的桌椅轮廓都清晰得刺眼。下一秒,所有的光信号被强行掐断,纯粹的、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灵魂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们所有的感官。
这黑暗是如此纯粹,如此彻底,以至于在最初人的大脑无法处理“视觉”这个概念。像是被投入了宇宙最幽深的虚空,失去了上下左右的方向,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无光”。强烈的明暗转换让视觉神经瞬间过载又瞬间断线,残留的金色光斑在绝对的黑暗中疯狂灼烧,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流的嗡鸣和心脏狂跳的擂鼓声。
然而,这令人窒息的绝对黑暗,仅仅是人类感官在剧变下的瞬间错觉。
紧接着,在视觉神经开始艰难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正常”黑夜时,梧惠才迟钝地意识到眼前并非完全的黑暗。如同沉睡的星辰被唤醒,庭院各处精心布置的西洋灯饰,开始顽强地穿透那浓稠的夜色,重新宣告自己的存在。
镶嵌在白色廊柱基座上的、小巧的铜质地脚灯,散发出温暖的鹅黄光晕,如散落的金粉照耀路径的轮廓;悬在雕花凉亭穹顶下的、包裹着彩色玻璃罩的瓦斯灯,透出朦胧而梦幻的橘红、靛蓝与翠绿,将繁复的花纹投射在周围的地面上;攀爬在白色格子廊架上的蔓生玫瑰丛中,缠绕的微型彩灯串也次第亮起,如同苏醒的萤火虫群,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梧惠还记得这里。这里是莫恩曾经带她潜入的地方。她甚至还记得小小的骨龙的式神所攀附过的那道缠绕着灯带的那条铁架。
更远处,千华巷主干道上,一排排造型优雅的煤气路灯,顶端的玻璃灯罩也焕发着稳定的、如同奶油般柔和的光芒,它们沿着街道延伸,如同一条条流淌的河流,勾勒出沉睡城市的骨架。城市的天际线轮廓在深蓝近乎墨黑的天幕下显现,高楼窗户里透出星星点点的、属于“人”的灯火,巨大的霓虹招牌闪烁跳跃,红蓝绿紫的光斑在夜色中舞动。
隐约的汽车引擎声和喇叭声,如同城市的脉搏,重新开始微弱地跳动。
一切变化快得令人眩晕。前一秒还是凝固的、令人无所遁形的白昼炼狱,下一秒便切换回了光影流转、繁华依旧的都市夜景。这熟悉的“正常”景象,在经历了那诡异的“白昼”后,反而显得像精心搭建的舞台布景。突兀,不真实。
庭院里,那浓郁到令人作呕的、朽月君法术残留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莲香,在带着凉意的夜风吹拂下似乎也消散了一些,重新混入了草木泥土和远处隐约飘来的酒水香气。
强加于世界的“太阳”熄灭了,留下人类亲手点燃的万千灯火,在重归的黑夜中编织繁华的幻梦。梧惠站在被玻璃灯和地脚灯重新点亮的庭院里,感受着夜风带来的微凉,看着眼前在斑斓光影下神色各异的众人,方才的种种惊心动魄与此刻的“平静”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一阵更深的、源于未知的寒意。
这夜晚是真的回来了吗?还是说,那消失的光明巨鸟只是暂时敛去了羽翼?
“这次应当算是真正的日落吧。”殷红笑了一下。
曲罗生在殷红耳边说了什么。她走上前,向梧惠伸出手来。梧惠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抬起手,将法器还给了她。但,她觉得,自己还是拥有自控力的,只是那一刻,在那种无法忤逆的催眠般的威严之下,她别无选择。
“好孩子。”她这样说。
梧惠知道,若不还给她,三人恐怕很难走出这个院子。
其他人没有说什么。这时,水无君已经重新站起身,来到他们身边。这给了梧惠莫大的鼓励。她略微低头,发现水无君的脚已经完全康复了,只是失去了鞋子。
“我是很想请你们做客的。”殷红这样说,“只是夜深了,几位似乎也没有长时间停留的打算。不过呢,只是在庭院里坐着聊聊天,这总可以吧?说上几句,我便请人送你们回家。若想在这儿住一晚上,我等也是十分欢迎的。对了,九方先生,您那里可还住得习惯?有什么缺的东西?”
“都很好。”九方泽只是这样说。
殷红点了点头,示意几人入座。就在这时,他们注意到桌面上出现了两个干净的信封,上面赫然写着莫惟明和梧惠的名字。这熟悉的字体和内容让他们再度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无须多言,这是九皇会对瑶光卿和隐元卿的邀请函。
他们没敢把信打开。
“果然你们也收到了。”殷红若有所思,“在我的地盘得到这种东西,似乎我是洗不清白了。不过你们应当也看见了,我们不曾有什么小动作……实际上,就在不久前,我也得到了对‘天璇卿’的邀请,同样,这次没有指定地点。至于天权卿——若虞小姐仍算,九方先生回去后,应当会在她附近找到邀请函吧……”
九方泽不受控制地站起身来,像得到某种指令似的。殷红轻笑了一声,让曲罗生为他安排车辆,先行离开。他一定迫切地想知道虞颖和今年邀请函的情况了。
“二位不急。”她压制着另外两人,“这信,只是一段插曲。我有额外的事同你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