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疏雨伫立在土丘上。
孤伶伶。
静幽幽。
如一块寒冰也似,在这年节刚过去不久的隆冬时节,一发显得清冷。
矮丘四周明明围满了人,却仿佛只此一抹倩影,——一如初见时那般,超凡,脱俗,教人忍不住凝望。
此刻伊人近乎一动不动。
就那么静静看着。
看那少年以区区归元境,怎样周旋于老怪、人仙乃至天外真客之间。
看少年侃侃而言,举手投足尽显宗师风范。
看他为麾下魔众强斩羁绊。
看他忍痛作别。
说也奇怪,与少年照面的时候明明屈指可数,前后加起来也不过三回:出关后拜谢他泽被之恩;从司徒奋手中救其性命;诛杀司徒奋之际适逢其妖化,见过他半脸狼身。
虽非其本意,但自己确实得益于那股奥义才一举破境,——更结出完美玄丹!但后来替他疗伤,也算了结因果,互不亏欠,按说道心无碍静如止水才是。
可……
可为何自己的情绪还是会随其境遇好坏而起伏难定?
他难过,我哀愁。
他蒙难,我心忧。
他无恙,我欢喜。
——风疏雨啊风疏雨,你以前决不这样的!
此即所谓“儿女之情”么?
果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如何竟比参玄悟道更难!
过往一幕幕在脑海里闪没,萦绕,风疏雨不觉浑噩出神,仿佛天地间其他一切都在模糊远去,甚而消散不见,唯独对面那缕挺拔的身影依旧清晰。
以致当少年冷不丁侧头顾望,将炯炯有神的目光投过来时,风家仙子竟未察觉,更不曾回避。
彼此眼神交汇,宠渡也禁不住心头打鼓,“这风师姐为何连眼都不眨一下?”还以为自己身上又长出啥花儿来了,不由上下左右打量。
静中忽动,何其惹眼!风疏雨瞳仁一震,如遭雷击般幡然醒转,顿觉心口突突,紧接着被从不知何处泛起的莫名燥热烧得面红耳赤,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这燥热不单袭遍四肢百骸,更由外而内侵伐其心。
这轻颤同样由身及心,显露在外时虽然微不可察,在内却石破天惊,——俨然一场大地动震撼心湖!原本封冻的湖面随之变得支离破碎,再经那燥热化作的炽风一吹,眼瞅着雾释冰融。
澎湃的心潮不断拍击着湖岸,卷起千堆雪,与“咚咚咚”的心跳声相和相应,在耳中荡起短暂的嗡鸣。
仙子双颊愈发滚烫,不自觉摩挲着葱指,移开视线。
吸气……
吁气……
本想尽速抚平心绪,却于不经意间瞥见宠渡另取一物绾在掌心。仙子凝眸细看,只此一眼便险些背过气去。
啊!
是丝绦!
——那条绯红丝绦!
如今虽有半截被干涸的血渍染成了黑褐色,但在场看客却能笃定,此物乃风疏雨从司徒奋手中救下宠渡后,为其疗伤之用,彼时还引得众人醋意大发。
本已渐复的心湖顿时再起波澜,仙子蹙眉忖道:“他意欲何为?众目睽睽下该不会……”脑中闪过某个念头,仙子脸色微变。
白胡子老头儿见状笑叹:“总是儿女情长哟。”言罢鼓腮轻吹,适时一阵风来,撩动丝绦。宠渡与其他人一般,怎知此风是人为,只道自然生成,偏巧风向正合宜,便顺势松手。
那丝绦即从宠渡指间滑过,随风翩跹而去,袅袅婷婷,轻轻盈盈,其绕绕之状、悠悠之态,浑若佳人三步一回头,难舍情郎。
莫名地,前一刻还嗡嗡嚷嚷的峰顶忽就阒然无声,仿佛时光也因此放缓了脚步,两下里明明相隔不远,却似有无尽距离。
众人屏息仰观,目送着那丝绦飘呀飘,飘呀飘,飘过当空,飘向山丘,飘向丘顶那抹倩影。
仙子见状,暗道果然,禁不住怦怦心跳,似胸间有一头小鹿乱撞;心湖则掀起滔天巨浪,若有若无的淡淡情愫随之暴涨,——如地泉喷涌,瞬间变得如此赤倮,鲜活,真切,浓烈,以致本该莫可名状的飘渺情愫仿佛就此化出了具象。
所以旁人看去,必然只见得单单一条丝绦;但在仙子眼中,却远不止如此!随丝绦纷至沓来的更有手镯、泥土、碎石、树叶、鸟羽、鹿尾、刀光剑影、虎皮、鲜血、伤口、玉瓶、药膏、铜板、号角、鼓槌、茶壶、金符……
千般映象虽则虚幻,却有实实在在的样貌,如万花筒般令人目不暇接,仙子一时怔怔,迨察觉手上异样时,已将那绦尾攥在掌心。
仙子不知怎地,更不明白此举因何而起,浑如方才一刹,身子全不由自己做主;此刻回过神来,也不免愕然,隔着丝绦摩挲指尖,半晌无语。
半空云团上,宠渡暗舒一气,不再流连于此,转而看向当初的右首方位,侧身之际,原本柔和的双眸顿时冷若冰霜,不偏不倚,正正遇上连大道子一对冷冽的招子!
连续的目光似枪。
宠渡的目光如刀。
两下里锋芒毕露,虽无语,眼中的意思却不言自明。
宠渡:等你来战!
连续似笑非笑:岂会怵你?
——一如当日回廊初遇!
滔滔战意激剧碰撞,净妖废土上陡然刮过一阵劲风,播土扬尘,将满地残叶起了又落。众人经那风一吹,猛一激灵如梦方醒,只听宠渡声震全场,大呼曰:“吾去也。”
狼伯心领神会,足跟轻磕,驾云裹着宠渡,化一束幽蓝流光破风疾遁。以落云子为首的四名老怪紧随其后,拔地而起,争相嚷道:“候此多时了。”“妖孽哪里跑!”“莫走了红皮小子。”
风疏雨循声抬头,仅见五个绿豆大小的光团消失于天际。
人,去了。
天,空了。
心,也随之空落落的。
戚宝红了眼眶,暗里咬牙发狠,“兄弟保重。你走后我必以身作则,力促众人苦修,以期再会。”其余魔徒犹自不信宠渡就此远去,个个欲言又止。
最可叹古三通本还想着为宠渡擂鼓壮行,怎奈事发突然,这边厢刚摆好架势,不曾敲出一个响儿来,那头早不见了老魔影踪,引得黄大吕等人忍俊不禁。古三通手忙脚乱收了一应家当,挠头讪笑。所幸众人只顾贪看天边,不察古三通窘态。
异世界中,虬髯客摇首笑叹:“此番作别真难为小师弟了。”白胡子老头儿却饶有兴味地盯着戚宝,“胖娃娃也非等闲。”
“老师之意,那孩子另有来头?”
“天机不可泄露。”
“以师尊大能,岂有不能透露的。”
“念你拍马屁的功夫略有长进,”老者哈哈大笑,很是受用的样子,“姑且提点你些许。”
“弟子洗耳。”
“他与西方有缘。”
“过去,”虬髯客暗惊,“还是将来?”
“过去即将来。将来即过去。”
“是过去,亦是将来……”虬髯客喃喃咂摸着这句话,似有所悟,话锋一转接着问,“那……小师弟此去光景如何?”
“前有‘五虎’,单看那妖狼是否见机。”
“连老师也探不得后续详情?”
“换是别人自然无妨,唯独这小十三——嘿嘿!”老者贼笑道,“你该多少看出端倪才是。”
“大劫将临,徒儿只道天机不显所致。”
“不尽然。”
“噢?!”
“有股咒力替他遮去天机,故此连为师也观之不透。”
“难怪小师弟能得师尊这般青睐。”
“为师慧眼如炬。”
师徒这厢笑谈之际,一幅偌大扇幕当空高挂。原是横眉老祖施展浮光掠影术,将追逃画面实时显露。峰顶看客随之转移心思,关注起“老鹰抓小鸡”的结果来。
“呜呼!好戏开锣喽。”
“就不知那‘鸡崽子’能否苟得小命。”
“我看悬乎。”
“倒也未必……据传但凡跟那魔头扯上点干系,断不能以常理度之。”
“这还能出啥岔子?”
“四对一啊兄弟!”
“传送珠还没了。”
“总之别太快了结,大爷正在兴头儿上哩。”
全场热议,只待风云再起。
——世间也必有风再起!
只是任谁都未曾料到,下一阵风竟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乍起便是暴风!甚而比起真仙斗法的阵仗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乃至震古大地上所有的方外势力无一例外,都舍不得置身事外,哪怕被卷入其中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