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细密如针,持续不断地从墨汁般浓重的天幕中扎下来,扎进后颈,激起一片寒栗。
押送物资的队伍在泥泞中跋涉。
脚下早已辨不出路径,只有一层深过脚踝、黏腻冰冷的烂泥,每一次抬脚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像是要把靴子生生吸进地狱深处。
拉车的犍牛口鼻喷着粗重的白气,在阴冷的空气里凝成短暂的白雾,又迅速消散。
它们拖曳着沉重油布覆盖的牛车,轮子在泥沼里艰难地滚动、深陷,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如同垂死巨兽的呜咽。
“头儿,前面…就是‘鬼见愁’了,”
一个精瘦的队员抹了把糊满泥水的脸,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手指颤抖着指向雨幕深处,
“过了它,离‘鬼门关’…就不远了。”
雨帘中,一道狰狞的裂口隐约显现。
两侧是刀劈斧削般的湿滑石壁,下方,浑浊的黄浪在深涧中翻滚咆哮,声如闷雷。
所谓的“路”,不过是石壁上勉强凿出的、覆盖着滑腻青苔的死亡凹痕。
山魈站在队伍最前,雨水顺着他深灰色棉衣的帽檐淌成水线,勾勒出紧绷的下颌。
他举起那具来自未来的军用望远镜,冰冷的金属也压不住心头的沉重。镜
片里,浊浪拍打着嶙峋怪石,溅起惨白的泡沫。
那条绝路在雨水冲刷下,更像直通黄泉的索道。
“走!”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他率先踏上“鬼见愁”,身体紧贴冰冷湿滑的石壁,手指死死抠进岩石的缝隙,每一步都挪动得缓慢而坚定。
冰凉的雨水灌进领口,激得他一个寒颤,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鹰隼,死死钉在脚下的方寸之地。
沉重的牛车成了最大的拖累。
轮子无法在凹痕上滚动,只能靠人力。
队员们咬着牙,腮帮子鼓起青筋,用粗大的绳索套住车辕。
前面的人拉,绳索深深勒进肩膀; 后面的人推,脚深深陷进泥里; 更多的人在车身两侧用肩膀死死顶住,防止滑向深渊。
泥水混着汗水在他们脸上肆意横流,每一次发力,喉咙里都挤出野兽般的闷哼。
“稳住!左肩用力!慢点放绳!”
山魈的吼声在风雨涧水的咆哮中显得单薄,却清晰地钉入每个人的耳朵。
他站在最危险的外侧,身体的重心几乎悬在深渊之上,充当着人肉护栏。
突然!
一头拉车的犍牛在湿滑处猛地一个趔趄,后蹄打滑!
庞大的身躯带着惯性向深渊一侧歪倒!
沉重的牛车瞬间失衡,发出一声刺耳的木头呻吟,整个车身猛地向外倾斜!
“顶住!”
山魈目眦欲裂,一个箭步扑过去,用整个身体狠狠撞在倾斜的车厢板上。
巨大的力量传来,他脚下湿滑的青苔瞬间失守,整个人被撞得向后滑去,眼看就要坠入深涧!
千钧一发!
他猛地伸手,五指如铁钩般死死抠住了车辕上一处粗糙的凸起。
掌心传来皮肉被瞬间撕裂的剧痛,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立刻染红了粗糙的木纹。
钻心的痛楚让他眼前发黑,牙关几乎咬碎。
“头儿!”
几个队员疯了似的扑上来,用身体死死抵住车厢,绳索被拉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砍绳!砍套牛的绳!”
山魈从牙缝里挤出嘶吼,声音因剧痛而扭曲变形。
寒光一闪!
一个队员眼疾手快,苗刀劈下,套在失控犍牛身上的粗绳应声而断!
“哞——”
凄厉的牛嚎划破雨幕,失去束缚的犍牛翻滚着坠下深涧,瞬间被浑浊的激流吞没,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漩涡。
牛车在众人合力下,发出沉重的闷响,被硬生生拽回了“路”的中心。
山魈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息,雨水冲刷着他被撕裂的手掌,带下缕缕淡红的血水,滴落在脚下的泥泞里。
他低头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手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粗暴地撕下一截还算干净的里衣布条,草草缠了几圈,用牙咬着布头,死死勒紧止血。
“继续走。”
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队伍在沉默中重新蠕动起来,如同一条负伤的巨蟒,在死亡边缘艰难攀爬。
那辆失去一头犍牛的牛车,负载显得更为沉重,车轮在泥泞中留下的辙印,深得如同刻在大地上的伤痕。
当郁林城那低矮破败、在雨幕中显得更加灰暗的城墙轮廓,终于穿透重重雨帘,模糊地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整个运输队陷入了一片死寂的疲惫。
没有欢呼,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哽咽。
连日来在瘴疠和绝境中的挣扎,几乎榨干了所有人最后一丝力气。
山魈看着身边一张张被泥水、疲惫和饥饿折磨得脱了形的脸,脚下也阵阵发虚。
他强撑精神,按照赵城的交代,在郁林城西一片散发着陈年染料怪味和浓重霉腐气息的废弃染坊里,留下了暗记——
三块叠放的青砖,中间一块刻着一个浅浅的箭头。
等待是焦灼的。
队员们蜷缩在角落,抱着冰冷的雷火铳,如同受伤的野兽。
有人开始发烧,在昏睡中发出痛苦的呓语。
山魈靠在一根腐朽的柱子上,闭着眼,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外面每一丝可疑的动静。
缠着布条的手掌一跳一跳地疼,提醒着他此行的代价。
时间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踩过枯叶般的窸窣声。
山魈猛地睁眼,手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
破败的窗棂外,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滑了进来,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来人一身深色短打几乎融入夜色,脸上满是污垢,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警惕地扫视着屋内。
“夜枭?”山魈声音沙哑。
瘦小身影无声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半旧的木牌,上面刻着繁复的暗纹。
特科,是赵城组织领导建立的水溪秘密部门,一方面与蜂鸟配合负责情报工作,一方面肩负着执行秘密任务的重任。
山魈此行,便是执行赵城交代的秘密任务——事关水溪大局!
当然,也有些许私情!
山魈不做迟疑,连忙取出自己的信物。
两块木牌的纹路严丝合缝地对在了一起。
“跟我走。”
声音又细又低,如同蚊蚋。
在夜枭引领下,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如同沉入水底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穿行在郁林城迷宫般的贫民窟和断壁残垣中。
最终,钻进了一处极其隐蔽、散发着浓重土腥味的地窖入口。
地窖里混杂着汗味、血腥味和劣质灯油的烟气。
空间不小,人员不多,但个个眼神锐利,透着一股子战场淬炼出的杀气,沉默地或坐或立。
地窖中央,一盏昏黄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
灯下,坐着一个身影。
身形高大,但曾经合身的锦袍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沾满了泥点和暗褐色的陈旧血渍。
头发花白凌乱,脸上刻满了风霜和深深的疲惫,纠结的胡须掩盖不住那份落魄。
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在昏黄灯光下偶尔掠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提醒着旁人,他并非寻常流寇——这是曾经的南雄侯,赵庸。
夜枭快步走到赵庸身边,俯身低语。
赵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
那双疲惫却锐利的眼睛猛地抬起,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钉在刚刚走下地窖的山魈身上,以及他身后那些被油布覆盖、散发着神秘气息的沉重牛车。
山魈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疲惫和手掌的剧痛,大步走到赵庸面前,行了一个水溪特有的简洁军礼,声音沉稳有力:
“水溪特科行动队,‘山魈’,奉营长赵城之命,押送物资,前来听候侯爷调遣!”
“赵城…”
赵庸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他扶着椅背,有些艰难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牛车。
脚步虚浮,高大的骨架在空荡的袍服下显得有些佝偻。
地窖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空气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山魈示意队员掀开一辆牛车上的油布。
油布滑落,露出下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木质长箱。
撬开箱盖,昏黄灯光下,一支支崭新的雷火铳显露出来。
深色的木质枪托打磨得光滑趁手,冰冷的金属枪管泛着幽蓝的哑光,机油和钢铁特有的冷硬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另外一辆车上,是码放整齐的弹药箱,还有十几个用厚油纸严密包裹、形状特殊的“掌心雷”。
赵庸的脚步停在木箱前。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这只手曾经号令千军,如今却沾满流亡的污垢——
微微颤抖着,抚上一支雷火铳冰凉的枪管。
指尖顺着枪管缓缓移动,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久别重逢、却又易碎的珍宝。
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枪托底部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凹刻标记!
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雷霆击中!
动作瞬间凝固。
那是一个小小的“溪”字,线条刚劲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设计感——
烙印般刻在他记忆深处,正是他儿子赵城的手笔!
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赵庸深陷的眼眶,顺着他沟壑纵横、沾满污垢的脸颊滚滚而下。
他猛地攥紧那支雷火铳,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高大的身躯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
这呜咽在死寂的地窖里回荡,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怆、难以置信的骄傲、锥心的悔恨,还有一丝绝境中骤然看到血脉相连之光的狂喜与酸楚。
“城儿…我的城儿…”
他反复低语着,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留下浑浊的痕迹。
地窖中那些沉默的精锐,看着他们曾经威严的侯爷如此失态,脸上也露出了动容和茫然。
良久,赵庸猛地抬起头,用破烂的袖口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污迹。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软弱和浑浊都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如同濒死的猛兽亮出了最后的獠牙。
他高高举起手中那支崭新的雷火铳,声音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要将灵魂都点燃的狂啸,狠狠砸向地窖潮湿的泥地:
“都他娘的给老子起来!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我儿赵城!在黔州十万大山里给老子造出来的神兵!”
“朝廷想赶尽杀绝?放他娘的狗屁!”
“抄起这些家伙!跟老子杀出去!杀出郁林城!用这‘神火’,烧穿顾成那老狗的乌龟壳!”
“让南京城里的朱重八听听,老子赵家——还没绝!”
地窖里死寂了一瞬。
随即,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那些原本麻木或锐利的眼睛里,瞬间被一种混合着震惊、狂喜和嗜血的凶光点燃!
“神火!是神火!”
“侯爷的公子!赵公子送来的!”
“杀出去!杀光狗官兵!”
“夺出郁林!报仇!”
狂热的吼叫声几乎要掀翻地窖的顶盖,长久积压的绝望和仇恨,在这一刻被赵庸的狂啸和眼前冰冷的钢铁彻底引爆,化作了焚毁一切的熊熊烈火!
郁林城外,连绵的营帐如同灰色的毒瘤,紧紧箍着残破的城墙。
帅旗猎猎,一个斗大的“顾”字在阴沉的天色下招摇。
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歇,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顾成,这位两广平乱总兵官,此刻正站在一座临时搭建的高耸望楼上,身披精良的山文甲,手扶垛口,眯着眼睛眺望着不远处死寂的郁林城。
他面容冷硬,下颌线紧绷。
朱元璋所给期限将至,这赵庸迟迟未灭,如同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看着城头稀稀拉拉、毫无生气的旗帜,他眼中掠过一丝胜券在握的轻蔑和即将完成严令的松弛。
“侯爷,赵庸残部龟缩城中,粮草断绝,士气溃散,已是瓮中之鳖。
末将请令,今日午时,以新到的‘大将军炮’轰塌其东门瓮城,而后全军压上,必可一举荡平!”
身旁一员副将抱拳请命,语气激昂。
顾成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
朝廷的重炮支援已到,拿下这苟延残喘的赵庸,陛下必有厚赏!
他正要开口下令。
突然——
郁林城那残破不堪的城墙缺口处,猛地爆发出一点炽烈的火光!
紧接着,两点、三点……数十点刺目的火光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睛,在阴暗的天色下骤然亮起!
“砰!砰!砰!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