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城，指南针私募的办公室，李乐推门进来时，就感觉被一股低气压劈头盖脸的笼罩过来。
不算宽敞的会议室里，或坐或站挤了七八个人。韩远征背对门口，站在白板前，上面凌乱地写着几个项目的名字和数字，笔迹潦草，透着一股焦躁。
罗婵和庄欣怡并排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脸色都不太好看。罗耀辉则窝在角落一把人体工学椅里，翘着二郎腿，手指飞快地划着手机屏幕，但紧抿的嘴角暴露了他远非表面那么轻松。
“诶，李乐，来了。”韩远征听到动静转过身，脸上没了往日里的程式化的笑容，只有紧绷。
“嗯。”李乐点点头，没说什么，找了个空位坐下。注意到角落里还坐着没见过几次的刘真，那个盛镕的女朋友，此刻正低头抓着手机，发着短信。
“行，能来的人都到来了，那我就直说了，消息基本确认了，”韩远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但字句间的沉重感依旧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王铮，前天上午被苏格兰场带走协助调查。他的公司，那个以太解决方案，也被查封了。””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有瞬间的死寂。
罗婵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为什么？是税务问题？还是.....”
“根据打听到的，是和司汤达的案子有关。”韩远征吐出这个名字时，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司汤达？”罗耀辉抬起头，脸上写满了荒谬，“远征，你没搞错吧？那个笨蛋和王铮？”
“一个是泥潭里的蚂蚱，一个是科技圈儿的精英，这他妈是泰晤士河的水倒流了还是苏格兰场的咖啡喝多了产生的幻觉？八竿子打得着吗？能扯上什么关系？”
“是啊，远征。这完全是两个不相干的人，怎么会牵扯到司汤达？王铮是我们的Lp！”庄欣怡困惑道。
“就是的，是不是你搞错了？”
“这一天一地的，说笑话吧？”
众人纷纷嘀咕起来。倒是作为“幕后小黑手”的小李秃子，抱着膀子，老神在在的左看右看，观察着各人的反应。
韩远征抬手压了压，解释道，“具体的内情，我这边也是在打听。只知道查封以太的不光有苏格兰场，还有FSA的人参与，带走了服务器和大量文件。”
“人现在还拘着，王铮那边的律师正在全力办理保释，但涉及洗钱和有组织犯罪调查，情况不怎么乐观，能否出来还是未知数。”
庄欣怡轻轻“啊”了一声，“FSA也介入了？那，那会不会牵连到我们这边？”
“对啊？”
“王铮可是在咱们这儿投了钱的。”
“一百万，大头呢。”
“韩总，怎么说？”
会议室，又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韩远征沉默了几秒，环视了一圈，等声音小了点儿，才说道，“这就是问题所在，王铮投了基金一百万，占了我们首期募资额的三分之一。如果，我是说如果，警方最终证实这笔钱来路不正，涉及到违规或者洗钱......”
“我了解过，根据FSA的监管规定，作为基金管理人，我们有义务对重要Lp的资金来源进行尽职调查。要是无法证明我们履行了这一义务，或者明知有问题却依然接纳了投资，最严重的后果，可能不仅仅是这笔资金被冻结或罚没。”
“基金很可能因涉嫌为非法资金提供通道，而被暂停运营资质，甚至....被吊销执照。而我们已经启动的投资项目也会受到严重影响，比如，后续的法律诉讼....”
韩远征没再说下去，但后果不言而喻。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抽气声。罗耀辉“噌”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
“盛镕呢？！当初引入王铮这笔投资时，盛镕是主要的推动者和介绍人。”
“他把王铮夸得天花乱坠，说什么背景干净、年轻有为、技术背景雄厚，是他亲自把关核实的。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我们才放心让这一百万进来，占了我们基金将近三分之一。现在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他倒好，人影都不见了？让我们在这里干着急，自己当起缩头乌龟了？！”
刘真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激得抬起头，“罗耀辉你说话放尊重点！盛镕他现在正在想办法！他在和王铮的律师沟通，看看能不能.....”
“办法？”罗耀辉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一摊，“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刘真，不是我说，盛镕这次可是把大家都带到坑里去了！他当初是怎么做尽职调查的？王铮那公司，听着名头挺响，包装的挺好，搞It的，谁能想到背地里干的是洗钱的勾当？”
“现在警方和FSA要查过来，我们所有人都得跟着沾一身腥！莫非盛镕收了王铮什么好处不成？”
刘真的脸瞬间涨红了，“罗耀辉！你说话要负责任！盛镕也是为了基金的发展，引入王铮的资金是经过所有合伙人投票同意的！”
“当时王铮提供的公司注册文件、银行资信证明、乃至部分业务合同，表面上都符合程序！谁能预料到背后有这么多隐藏的问题？盛镕现在不是在逃避，而是在外面积极奔走，想办法解决问题！你在这里冷嘲热讽，就能让情况好转吗？”
“符合程序？”罗耀辉毫不退让，语速加快，“刘真，你别自欺欺人了！FSA和反洗钱法规要求的是风险为本的实质审查，不是走个过场看看表面文件就完事了！”
“盛镕他到底有没有去核实过王铮，和那个以太真实的业务流水和客户背景？现在出了事，一句符合程序就能搪塞过去？FSA会听这个？他有办法擦屁股吗？”
“罗耀辉！”韩远征猛地提高音量，试图控制局面，“现在不是追究个人责任的时候！”
“不追究？”罗耀辉火气更旺，指着白板上的数字，“那是一百万镑！不是一百块！现在这笔钱可能脏了！我们所有人的钱、项目、甚至前程都可能被拖下水！不追究？你说得轻巧！当初要不是.....”
“那你当时怎么不自己去做尽职调查？”刘真反唇相讥，“投票的时候，你看王铮的回报承诺，不也投得挺痛快吗？现在风险暴露了，就把所有责任推到盛镕一个人身上？”
两人的争执，让会议室里气氛剑拔弩张，其他人或低头沉默，或面露尴尬。
李乐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掠过众人激动的脸，最后落在窗外模糊的城市天际线上。他想起了王铮公司那过分的安静，想起了阿康提到的赌场和扒仔，想起了司汤达那十一公斤黄金.....
“都少说两句吧！”庄欣怡出声打圆场，“现在吵架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办。远征，FSA那边，有没有更确切的消息？他们现在到底掌握了多少？”
韩远征叹口气，“没有。不过当务之急，是我们要拿出一个统一的应对方案。FSA和警方的调查通知随时可能会正式送达。我们必须立刻启动内部自查，整理所有与王铮投资相关的文件、通讯记录、决策流程。同时，需要聘请专业的律所，最好是有处理金融监管和洗钱案件经验的，来指导我们应对。”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职员探进头来，脸色惶恐，快步走到韩远征身边，俯身低声说了几句，同时将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文件递给他。
韩远征接过文件，目光迅速扫过，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刚才强撑的镇定几乎溃散。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将文件轻轻放在桌面上，推向中央。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张纸上。
“说曹操，曹操到，刚刚收到的，”韩远征指了指，“FSA和苏格兰场的联合正式通知。要求我们在规定期限内，提交与投资人王铮以及与其关联公司以太解决方案相关的所有资金往来记录、尽职调查文件、内部审批流程.....并且，在调查结束之前，暂停我们指南针基金的一切运营活动，包括投资决策和资金划转。”
“暂停？这下完喽.....”有人低声喃喃。
“那permasense和Autonomy的项目怎么办？不是说，都已经到了谈判阶段了么？”罗婵忧心忡忡。
“还能怎么办？等着呗！看FSA什么时候开恩！”罗耀辉没好气地瘫回椅子，泄愤似的把手机扔在桌上。
“能不能，想办法把这笔钱退回去？”庄欣怡试探着问，“撇清关系？”
韩远征苦笑摇头，“晚了。资金已经进入基金账户并开始运作。现在单方面退还，反而显得我们心虚，FSA会认为我们在销毁证据或试图掩盖什么。而且，王铮人被拘着，这笔钱本身可能就是调查标的，根本动不了。”
“那。我们自己的尽职调查记录呢？”“小黑手”李乐忽然开口，“当时审核王铮资金时，留下了哪些书面东西？盛镕说他亲自看过，有没有形成报告或者会议纪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李乐身上。
韩远征愣了一下，“具体的，我要问盛镕。但印象中，当时时间很紧，王铮那边提供的文件看起来很全，有银行资信证明、公司审计报告……盛镕可能只是做了口头核实，正式的尽调报告……可能没那么详细。”
这话如同又一盆冷水浇下。如果连像样的尽职调查记录都拿不出来，那么在FSA看来，指南针基金在反洗钱和了解你的客户程序上就存在重大过失。
“也就是说，我们很可能不仅是被动卷入，还会因为失职而受到重罚？”罗耀辉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几分认命般的嘲讽。
韩远征看着眼前一张张年轻却写满焦虑和茫然的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灰心的时候。当务之急有几件事。”
“第一，刘真，你立刻联系盛镕，让他把当时和王铮接触的所有细节，越详细越好。”
“第二，就是李乐说的，我们内部要立刻启动自查，把所有与王铮投资相关的文件、邮件、会议记录，哪怕是最初的联络备忘，全部整理出来。还有，我们需要尽快聘请一位擅长金融监管和刑事案件的律师，指导我们如何应对FSA和警方的调查，将损失降到最低。”
韩远征再一次看向众人，“我知道很难，但我们必须团结。现在互相指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果基金真的因为这件事垮了，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在伦敦金融圈的未来，都会蒙上阴影。”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金融城依旧车水马龙，而在这间屋子里，所有人的投资蓝图，仿佛在这一刻，被这纸冰冷的通知按下了暂停键。
罗耀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颓然靠回了椅背。
刘真紧紧抿着嘴唇，眼神复杂。
而李乐瞄了眼那张通知，心中那几根线头，终于，清晰的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