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远征指尖抵着冰凉的杯脚,看着那一点绛红在灯光下微微晃动。深吸一口气,那点被李乐调侃出来的窘迫渐渐褪去,目光扫过桌边每一张脸,那些脸上有残留的轻松,也有专注。
“既然李乐这么说了,那我就简单说说目前的情况,也听听大家的想法。
他略去了奥布莱恩和斯科特的细节,只陈述结果,“FSA的调查还在进行中,但上周的听证会,多亏安德鲁先生的帮助,过程.....比预想的顺利。Rdc给了我们补充材料和答辩的机会,这意味着,他们认可了我们主动配合的态度,也初步接受了基金本身是问题Lp行为的受害者这个基本定性。”
“虽然最终调查结果出来前,基金仍处于暂停运营状态。”
“但这不代表我们只能干等。按照安德鲁先生设计的方案,我们已经完成了对所有存量项目的内部梳理,尤其是permasense和Autonomy这两个核心项目,相关的技术尽调、财务复核、法律文件核查,都在专业顾问的指导下重新做了一遍,确保没有问题。”
“同时,我们聘请了专业的合规顾问,全面修订了基金的内控和反洗钱流程,新的制度草案已经完成,下周就会提交给FSA审阅。这部分,”他看向安德鲁,“是重点。”
安德鲁微微颔首,接过了话头,“是的。FSA的关注点,一是历史问题的厘清,二是未来风险的控制。历史部分,韩总他们配合得很彻底,所有与王铮、盛镕相关的资金流水、通讯记录、决策文件,都已提交。”
“未来部分,新的内控体系是关键。我们参考了FSA最新版的指引,也结合了摩根士丹利、橡树资本等业内顶级机构的最佳实践,设计了一套符合中小型基金实际、但足够严谨的流程。只要严格执行,足以应对绝大多数合规审查。”
安德鲁说完,又靠回了椅背,韩远征继续道。
“这只是第一步。解决了FSA的问题,基金才能恢复运营。而至于那两个项目,permasense和Autonomy,对方创始人都已初步接触。我们坦诚告知了基金面临的程序性暂停,但强调了我们对技术的看好和继续推进的意愿。”
“目前看,沟通渠道是通的,项目没有立刻飞掉的风险。但这需要时间,也需要....”韩远征斟酌词句,“以及,后续资金的保障。”
“资金”二字落下,席间的气氛凝滞了一瞬。
“你是说,钱不够?”庄欣怡下意识地问。
“对。”韩远征点头,“基金账上剩下的资金,要支撑permasense的A轮和Autonomy的b轮跟投,很吃力。”
“就算FSA解除禁令,没有新的资金注入,我们也很难把握住这两个项目。”
“那怎么办?你的意思是大家伙再投,补上这个缺口?”
“原本.....我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局面,想要大家在拿出钱来,似乎有些不现实,其他潜在投资人对我们的信心也会大打折扣,短期内再融资的难度很大。但好在...李乐这边,引荐了一个投资方,表达了初步意向。”
众人的目光转向到李乐,但更多的,则是他身边那位一直安静聆听的大小姐身上。
李乐正专心对付着一块盘子边缘的烤马铃薯,闻言抬起头,放下叉子,直起腰,“远征刚才说的,是现状。现状就是,指南针这个架子还在,牌照还有希望保住,项目也暂时没丢。但得输血。”
“我之前跟远征提过,家里,有些.....闲散资金,可以用。二百五十万英镑,条款草案远征看过了,我自认为,不算苛刻,核心是帮指南针先活下来,把permasense和Autonomy这两步棋走完。”
二百五十万。这个数字在静谧的厅堂里产生了轻微的回响。足够覆盖两个项目的投资需求,还有充裕的运营储备。对在座大多数人而言,这都不是一个小数目。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时间点,这笔钱意味着生机,更何况,还有.....
似乎察觉到什么,大小姐忽然说了句,“这事儿属于李乐个人行为。”
一听这话,小雅各布撇撇嘴,那意思,还不如不说呢,这叫什么,这个地方没有三百块?
其他人似乎也是一样的想法,面对投射过来的目光,李乐耸耸肩,“真的,和我家领导真没啥关系。”
“至于,具体的内容,让安德鲁老师说,他专业。”
安德鲁从随身带着的黑色皮质公文包里,取出几份装订整齐的文件,递给一旁的服务生,示意桌上的人。
等文件分发下去,众人拿到手里,看了看标题,一份投资意向的概览,又翻开来看了一会儿,安德鲁才开口解释道,“正式的尽职调查和协议谈判会在后续展开。”
“他们对目前指南针基金遇到的麻烦有所了解,他们认为,当前的危机,某种程度上也帮他们排除了潜在的结构性风险,现在介入,是一个机会。”
“他们初步提出的方案,是以附带优先权的债权形式,向指南针基金注入二百五十万英镑。这笔资金,可以完全覆盖两个项目的投资需求,并留有充足的运营储备。具体的条件、优先权条款,都在这里。”
安德鲁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的文件,“这是一份草案的意向是明确的,资金也是有保障的。在此,我可以代表资金的来源方,做一个简要的背景说明。”
“富乐投资,注册于红空,是一家专注于亚太地区,尤其是内地高成长性行业的股权投资机构。”他的介绍从最基础的开始,没有任何夸大其词。
“我们的投资方向,主要包括互联网与新兴消费、先进制造业升级、新能源与新材料、以及大消费和现代服务业。”
“富乐投资?”罗耀辉咀嚼着这个名字,眉头微皱。这名字听起来太普通,甚至有点.....土气,与他想象中的,那些高大上的投资公司的形象不太符合,可看到资料上,一个富,一个乐,倒也大概明白了这家公司的性质。
但,他还是要问,“以前没怎么听说过。他们主要投什么?”他的问题也问出了其他人心中的疑虑。
安德鲁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近乎职业性的微笑。
“富乐投资成立时间不算太长,行事也比较低调,主要在亚太区活动,欧美市场涉足不深,所以名声不显。但我们的投资组合.....”
“在互联网领域,我们是球球早期发展的支持者之一,是重要的战略股东之一.....参与了掏你钱包的早几轮融资.....是景东的战略投资人....”
“在实体产业方面,我们深度介入了数家大型矿业集团的整合....参与了几家特种钢铁重组与升级.....在环渤海和长三角地区投资了现代化的造船与海洋工程企业......”
“新能源方向,我们布局了从上游硅料、到中游光伏组件、再到下游光伏、风力电站运营的完整链条.....在基础化工也有长期投入。”
“此外,在大宗商品贸易、品牌食品精深加工、以及区域性冷链物流枢纽建设上,我们也有相应的投资组合。”
安德鲁的语速不疾不徐,列举的项目名称对在座这些或多或少关注国内经济发展、或家中本身有产业背景的年轻人来说,并不完全陌生。
它们代表着正在那片土地上发生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变革浪潮。
而矿业、钢铁、造船、新能源、化工.....这些重资产、长周期的行业名称,或许不那么“时髦”,却勾勒出一个庞大、深沉、与日常校园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可能关联着巨大的资源网络和能量。
一个低调的、横跨如此多关键领域、且似乎都踩在了时代脉搏上的投资机构....而且,这里面,不少方向,绝非那位笑盈盈正把自己不愿吃的东西扒拉到李乐盘子里的大小姐能够涉及的。
安德鲁的叙述没有任何煽情,甚至有些过于简略和框架化,但正是这种平铺直叙,反而透出一股毋庸置疑的真实感。
他不是在吹嘘,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这个事实,已经超出在座大多数人最乐观的想象。
庄欣怡微微张着嘴,下意识地看向李乐。她很难将眼前这个穿着西装、笑容里还带着点学生气的青年,与安德鲁口中那个横跨互联网浪潮与厚重实体产业图谱联系起来。
陈佳佳“家学渊源”,对球球、掏你钱包这些名字代表的增长潜力和估值想象空间更为敏感,能那么早介入.....这已经不是眼光好,而是....
罗耀辉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想起父兄偶尔在家接电话时,会提到“北边”,语气复杂,这圆寸脑袋.....
罗婵则垂着眼,指尖轻轻摩挲着餐巾的边缘,消化着这些信息。她想起那份恰到好处的伴手礼,想起李富贞方才对每个人家庭背景信手拈来的点破,一切似乎都有了更坚实的注脚。
其他几位交换着眼神,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异。
安德鲁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用他那平稳的语调说道,“如果富乐投资最终成为指南针的Lp,他们能提供的不仅仅是资金。还包括,”他竖起手指,“第一,专业的投后支持。他们在各领域的产业经验和人脉,可以帮助被投企业,比如permasense,更快地对接市场、寻找合作伙伴、解决技术产业化过程中的实际问题。”
“第二,合规与风控体系的持续优化辅导。富乐投资本身经历过严格的跨境投资审查,他们的经验可以帮指南针少走很多弯路,更快地建立起让FSA和未来其他国际Lp放心的治理架构。”
“第三,项目协同的可能性。他们的投资组合里,或许就有能与Autonomy的知识管理平台产生协同效应的企业客户,或者需要permasense这种监测技术的应用场景。这种产业内的联动,往往能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当然,”安德鲁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了些,“这一切的前提,是指南针基金本身,必须是一个独立的、专业的、运作规范的私募基金管理人。”
“富乐投资是Lp,是出资人,他们提供资源和建议,但不会越俎代庖,干涉基金的具体投资决策和日常管理。这是合作的基础,也是写在草案里的原则。”
条理清晰,价值明确。这已不是简单的“输血”,按照十几年后的说法,更是“赋能”。
可席间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水晶灯柔和的光晕无声流淌。
打破沉默的是罗耀辉。他脸上没了之前的质疑,但眉头依然紧锁,那是一种面对强大外力介入时本能的警惕。他看向安德鲁,语气带着惯有的直接,甚至有些冲,“安德鲁先生,您说的这些支持,听起来很有吸引力。”
“但问题也在这里。富乐这么,深入的参与,指南针还是指南针吗?会不会变成富乐在伦敦的一个办事处,或者项目筛选器?我们这些原来的Lp,还有多少话语权?基金的决策,还能保持独立性吗?”
他的话很直白,甚至有些不客气,但却问出了在场除韩远征和安德鲁外,几乎所有人心中的隐忧。
引入这样一个背景深厚、资源庞大的Lp,对一个小型基金来说,就像在平静的池塘引入一股洪流,池塘的边界、生态乃至所有权,都可能被重塑。
即使对方承诺不干涉日常运营,但其影响力、其所能调动的资源、其代表的“正确方向”,都会无形中成为悬在Gp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指南针还能保持当初大家聚在一起时的目的,那种相对平等、共同探索的“我们的基金”的感觉吗?
还是会逐渐变成某个庞大网络末端的一个执行工具?
这次,没等安德鲁回答,李乐接过了话头。他身体向后靠了靠,目光坦然地看着罗耀辉,也扫过其他面露关切或疑虑的人。
“这话问在点子上。”他点点头,“先声明一点,富乐投资这笔钱进来,确是处于一定的人情关系,但首要目的是救急和共赢,不是夺权。”
“富乐投资后,指南针基金的投资决策权,依然在Gp手里,在韩远征和未来的投资决策委员会手里。该投什么项目,不该投什么,以什么条件投,最终由你们,按照基金章程和合伙协议来定。”
“作为重要Lp,当然会有发言权和建议权,特别是在涉及大额投资和风险管控时,但不会越俎代庖。这是行业惯例。”
“至于说会不会变成傀儡....”李乐笑了笑,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在规则之内,把利益分配谈清楚,把事情做漂亮,赢得信任和尊重,你就有话语权。指望靠人情或者拍胸脯保证,那是小孩过家家。”
“我的承诺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富乐会是你们最希望遇到的那种投资人,出钱,给资源,关键时刻撑一把,但平时不指手画脚。至于最终指南针能走到哪一步,是成为真正有影响力的精品基金,还是仅仅作为一个投资工具,取决于管理人的本事,也取决于我们能否建立起基于专业和利益的、健康的合作关系。”
“而且,将来如果有合适的、富乐也看好的项目,我们可能会以共同投资的方式,带着指南针一起投。对大家来说,这或许是接触到更优质项目源的机会。”
“但,如果大家觉得,引入这样一个Lp,会让基金变质,失去自主性,那今天这话就当我没说。”
“我们可以继续想办法,凑钱,或者找别的路子。但我把话放在这儿,”李乐的语气变得严肃了些,“以指南针现在的状况,想找到比这更优厚、对团队限制更少、还能带来实实在在产业助力的资金,很难。机会窗口,也不等人。”
李乐说完,拿起酒杯,慢慢喝了一口,不再言语。将选择权,交还给了在座的众人。
一番话,既有承诺,也画出了现实的红线与可能的红利。既安抚了对于独立性的焦虑,也点明了未来可能的协同价值。可也坦诚得近乎冷酷,剥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商业合作的现实逻辑,互惠,但基于规则与实力。这份坦诚,反而比任何华丽的保证都更有分量。
韩远征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该自己表态了。他看向众人,沉声道,“李乐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这次危机让我明白,做基金,光有热情和想法不够,必须有坚实的资本后盾和专业的体系。富乐投资提供的,不仅仅是钱,更是一个让我们活下去、并且可能走得更好的机会。”
“至于自主权,要靠我们未来的业绩和专业的决策来赢得和扞卫。如果大家还愿意相信我,愿意再赌一次,我建议,接受这个方案。”
他的目光带着征询,逐一与罗婵、庄欣怡、陈佳佳以及其他几人接触。
罗婵咬了咬下唇,率先点了点头,“我同意。已经这样了,没有更好的选择。而且,我相信李乐。”最后半句,她说得很轻,但很坚定。
只不过这话,听到李乐的耳朵里,不动声色的瞄了眼身旁的孩子妈,恰好和大小姐递过来的眼神碰上,似笑非笑,饱含着“哦?”的意味,让李乐的沟子一紧,大夏天里竟然感觉后脖颈子微凉,可一想,我多坦荡一人儿,怕个甚,有扬起下巴,展示着锋利的下颌线。
之后,其他几人也陆续表示了同意。
形势比人强,李乐的分析合情合理,大小姐的存在更像是一种无形的信用背书。
而庄欣怡看了看罗耀辉,也轻轻“嗯”了一声。
至于罗耀辉,他皱着眉,手里捏着叉子不断搓着,显然内心仍在激烈斗争。
他对李乐始终有种复杂的观感,此刻更对可能到来的“强势外力”心存抗拒。但拔剑四顾,大势已定。
罗耀辉盯着李乐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伪的痕迹。
“”罗耀辉最终有些悻悻地开口,但眼神依旧锐利,“我同意接触。但是,李乐,刚才你说的话,尤其是关于决策独立性的那些,必须白纸黑字写进最终的合伙协议里,一条都不能少!别玩文字游戏。”
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依旧硬邦邦,“......行吧,但是,空口无凭。这些保证,尤其是管理独立性和决策权的划分,必须白纸黑字写进投资协议里。一条都不能少!别玩文字游戏。”
“这是自然。”李乐爽快应承,“所有条款都会经过正式的法律程序,大家都可以请自己的律师来看。”
事情似乎朝着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方向滑去。
尽管心知肚明,一个持有重金的新Lp加入,不可能不带来权力格局的微妙变化,但眼下的危机和对方展现出的实力与诚意,让这种变化显得可以接受,甚至是唯一可行的出路。
席间的气氛缓和下来,有了些低声的交谈和餐具轻微的碰撞声。
就在侍应生开始悄无声息地撤下前菜碟子,准备上主菜的空当,一个一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拿着银质餐刀在指尖转动的身影,忽然抬起了头。
是小雅各布。他似乎刚刚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湛蓝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好奇。
他先看了看李乐,又看了看韩远征,然后咧嘴一笑,那笑容纯粹得像个发现新玩具的大男孩。
“听起来,”开口,带着点北欧口音特有的韵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你们这个小小的基金游戏,突然变得很有趣了。”
他放下餐刀,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上,手指交叉,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众人。
“两百五十万镑?嗯.....数字不错。既然这么有趣.....那我也凑个热闹好了。”
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决定晚餐后是否要多点一份甜点。
“我看你们都出了十万?”他歪了歪头,似乎在回忆什么,“那我出。二十万好了。就当买张门票,代表我个人,雅各布·瓦伦堡。”他特意强调了“个人”,然后冲李乐眨了眨眼,“怎么样,李?我这算不算支持你工作?”
韩远征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他忽然意识到,今晚这顿饭,他所要面对的,或许远不止是李乐背后那艘来自东方的巨轮。
二十万英镑,对小雅各布而言,或许真的只是一张“门票”。但“瓦伦堡”这个姓氏,在此刻的语境下,其象征意义远远超过了数字本身。
那是一个扎根于工业与金融心脏的家族符号。它的出现,如同在已经足够沉重的天平一端,又轻轻放下了一枚纹章独特的砝码。
小雅各布对韩远征的反应似乎很满意,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又说道,“纯属个人兴趣。我觉得你们刚才讨论的,关于独立运营、专业决策、还有那个.....permasense的传感系统,有点意思。怎么样,韩总?欢迎吗?”
他看向韩远征,蓝眼睛里没有任何施舍或居高临下,只有纯粹的兴趣和一种“我觉得好玩就加入了”的随意。
韩远征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下意识地看向李乐。
李乐正拿起酒瓶,给自己斟酒,见状笑了笑,冲韩远征举了举杯:“看我干嘛?雅各布有钱乐意投,那是他的自由,也是看好你们。一切按规矩来呗。不过,二十万?你这门票买得可有点寒酸啊,要不,凑个整,多个两个零。”
“哦,亲爱的李,”小雅各布摊摊手,一脸无辜,“勤俭是美德,再说,我目前,那个,零花钱有限。”
“我呸!”李乐笑骂。
两人这番随意的调侃,似乎有些突兀。
罗耀辉、庄欣怡几人敲向韩远征,韩远征则摇摇头,意思一会儿解释。
不过他明白,一切都不同了。
指南针这艘差点倾覆的小船,在短短一顿饭的时间里,似乎被两股强大的洋流从不同方向托住,驶向了一片完全无法预料的、更深也更广阔的水域。
这顿晚宴,已然彻底改变了它的航向和可能到达的港口。
侍应生恰在此时,悄无声息地开始撤下主菜的餐盘,准备呈上甜品。银质餐盖揭开的声音轻微,空气中开始飘散开甜美的、属于焦糖和香草的气息。
灯光依旧温柔,杯中的酒液依旧荡漾着宝石般的光泽。但每个人都知道,宴会的核心部分,已经结束。
那些被精确切割、摆放精美的食物,入口时仿佛都带上了一种复杂的滋味。是绝处逢生的庆幸,是对未来不确定的隐忧,是对强大力量介入的敬畏,也是对新游戏规则默默掂量的审慎。
罗婵小口啜饮着冰水,目光掠过李乐平静的侧脸,掠过李富贞优雅进餐的姿态,掠过小雅各布百无聊赖把玩酒杯的手指,最后落在窗外伦敦夏夜沉沉的暮色上。
她忽然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以及桌边所有的人,正站在一个新旧界限模糊的门槛上。门后的风景,既令人畏惧,又透着难以抗拒的、陌生的光。
大小姐始终安静地坐着,唇角噙着那抹不变的、得体的微笑,仿佛眼前这一切的峰回路转、波澜起伏,都与她无关,又尽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只是偶尔,会抬起那双沉静的眸子,与李乐的目光轻轻一碰,交换一个只有彼此能懂的、名为你给我等着的眼神。
。。。。。。
餐厅一角的女士洗手间,被巧妙地设计成一个小小的、脱离于主厅喧嚣的私密空间。
铃兰与白麝香基调的香氛,混合着一丝水流过后微凉的气息在四周浮动。
灯光是经过柔化的暖黄,打在象牙白的瓷砖和鎏金边框的镜面上,让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油画般的细腻光泽。
罗婵将小巧的手拿包搁在黑色大理石台面上,金属搭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俯身靠近镜子,指尖轻轻拂过眼角,检查着并不存在的晕妆,方才席间红酒在脸颊染上的薄晕已渐渐褪去,露出一张略显疲惫但妆容依然完好的脸。
身后的门被无声地推开,镜子里映出另一道身影。
大小姐并未走向另一个空着的盥洗盆,而是在门边略停了停,仿佛只是进来透口气。
“这里的灯光,”罗婵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洗手间里显得清晰而平静,“总让人看不清口红的真实颜色。方才在桌上,我看李小姐用的唇色很特别,不是常见的正红或豆沙,倒像是....掺了点灰调的玫瑰?”
她说着,从手拿包里取出一支chanel的炫亮魅力唇膏,旋开,是经典的34号,一种稳妥的、略带橘调的珊瑚红。
对着镜子,却并未涂抹,只是拿在手里,仿佛那是个可以开启对话的道具。
大小姐闻言,唇角极细微地弯了一下,上前一步,终于也转向镜子,打开那只小巧的bottega Veneta编织手袋。
罗婵从镜中看到,大小姐取出的并非粉饼或腮红,而是一支外壳简洁、没有任何logo的深红色唇膏。旋开后,是某种极为浓郁、近乎正红的色泽,但在柔光下,又隐约透出丝绒般的质感,不显突兀,反而有种沉静的力量感。
用指尖轻轻拭了拭膏体顶端,仿佛在试色,又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镜中的嘴唇上,那双沉静的眸子在暖光下,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古井。
“你是说这个?”
罗婵手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她补好了唇膏,用指尖轻轻晕开边缘,让那抹玫瑰豆沙色更自然,唇角弯起一个礼节性的、略带探究的弧度。
“李小姐这支口红的颜色很特别,”罗婵的声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是定制色号吗?这个红,很正,但不显得有攻击性,反而有种.....嗯,笃定的感觉。”她选词谨慎,既像是赞美,又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大小姐闻言,从镜中回望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淡,却瞬间让她的眉眼生动柔和了许多,冲淡了方才独自一人时那种沉静到近乎疏离的气质。
“罗小姐好眼力。”她拿起那支唇膏,对着光看了看,“算不上定制,是朋友工作室的试作品。说是用了新的色素基底,想调出一种有根基的红。我试了试,觉得还行,日常倒也压得住。”
“有根基的红....”罗婵轻声重复,品味着这个形容。很妙的说法,既描述了颜色本身那种扎实的、不飘不浮的质感,又似乎暗含着别的什么。
她收起自己的唇膏,转过身,背轻轻靠着冰凉的大理石台面,姿态显得松弛了些,目光却依旧落在李富贞手中那抹浓烈色泽上。
“李小姐对色彩很有研究,不像我们,总是一支颜色用到腻,或是追赶广告上的新潮色。”
“谈不上研究。”大小姐用指尖将那抹试色轻轻晕开,直至几乎不见,“只是久了便知道,有些颜色看着鲜亮,沾了水汽或热气,斑驳起来也最快。”
“不如选那些能与唇色融在一起的,脱妆时也不至于狼狈。就像艾略特写的,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从死去的土地里培育出丁香,太过突兀的生机,往往短暂。”
她引用的诗句像一枚羽毛,轻轻落下。
罗婵怔了怔,她读过《荒原》,却未想过可以这样用在唇膏的谈论上。这并非炫耀学识,更像是一种,划定疆域的方式。用典的娴熟,意味着背后一整个教养与阅历的世界。
“确实,不像有些流行色,但需要特定的场合、光线,甚至需要整个人提着那口气去配它,稍一松懈,就显得浮了,或者......不合时宜。”罗婵说着,语气里带着轻微的慨叹,像在评价口红,又像在说别的。
大小姐将唇膏轻轻点在自己的下唇中央,动作娴熟而优雅。没有立刻涂抹开,而是抬眼,从镜中看着罗婵,那双沉静的眸子在暖光下格外清亮。
“颜色这东西,像衣服,也像人。合适的,便是衬你,为你增色。不合适的,强求了,便是衣服穿人,颜色压人。”她缓缓说道,“关键是要知道自己是什么底色,要往哪里去。底色稳了,再烈的颜色,也只是锦上添花。底色虚浮,再安全的颜色,也显不出精神。”
她开始用指尖,一点点将那抹浓郁的红,从唇中央向唇角晕染。
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在完成一件精细的工笔。
那红色在她唇上渐渐铺开,并非完全覆盖,而是与她原本的唇色微妙地融合,呈现出一种饱满、润泽、极具生命力的色泽,确实毫不突兀,反而将她略显苍白的脸色映得有了光彩,那份端稳的气度,也因这抹亮色而多了几分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像罗小姐选的这个,就很好。”李富贞涂好了口红,对着镜子微微侧头,审视了一下整体效果,然后转向罗婵,目光落在她唇上,语气真诚,“温柔,有书卷气,又不过分甜腻。很适合你现在的状态,和.....场合。”
她在“场合”二字上,有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
罗婵心中一凛。对方听懂了她的试探,并且以一种更含蓄、更从容的方式,轻轻推了回来。
那句“底色”和“场合”,看似随意,却像两根细针,精准地探了探她的虚实。
“李小姐说的是。”罗婵笑了笑,从自己包里拿出另一支,是Shiseido心机彩妆当时主推的“双色幻变唇膏”,一头是哑光底色,一头是透明珠光。
“我有时也贪心,又想有哑光的质感,又舍不得珠光提亮的效果。只好两头兼顾,只是切换起来,总要手稳,心思也要跟得上。”
这已是机锋。两头兼顾,切换需稳。是说自己,还是映射其他?
大小姐看了眼罗婵手里的唇膏,“双色固然有趣,但最考验技巧。”
“若底色与光晕调和不好,反而容易显脏。我阿妈曾说,化妆品如同傲慢与偏见里那些乡绅家的待嫁姑娘,堆砌过多首饰,不如简·奥斯汀笔下的一句,他的笑容使她确信,他丝毫没有瞧不起她父亲的客厅来得有分量。”
“有时候,专注一种质地,让它从内而外妥帖,反而更能经得起.....各种光线的审视,你说呢?”
罗婵捏着那支双色唇膏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所有关于色彩、质地、持久的探讨,在对方眼里,或许都像小女孩在比较洋娃娃的裙子。
对方早已超越了选择的焦虑,站在了另一个层面,那里,选择本身已是无需言说的底气,而“持久”与“得体”,不过是这种底气自然流露的结果。
“而且,颜色太跳脱,有时候也容易招惹不必要的注意,或者误会。还是低调些,自己舒服,也省心。”
大小姐将唇膏慢慢旋回,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抬起眼,再次看向罗婵。
罗婵感到心口被那目光轻轻擦过,留下一道微凉的痕迹。
“萨特说过,他人即地狱。但有时候,过于在意外界的目光和可能的误会,何尝不是为自己建造的另一座囚笼?”
“颜色本身没有罪。涂了正红色,不代表就要去冲锋陷阵,选了玫瑰豆沙,也不意味着就只能停留在安全区。重要的是,这颜色是不是你自己真心喜欢,涂上它,是不是让你更像你自己,更从容。”
大小姐向前走了半步,离罗婵更近了些,洗手间柔和的灯光将她细腻的皮肤照得宛如暖玉。她身上那股清冽的香气隐隐传来,混合着口红淡淡的蜡质气息。
“罗小姐,你很聪明,也应改很有主见。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这就很好。”
大小姐的语气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长辈的、温和的肯定,但这肯定背后,是清晰无比的界限感,“至于外界的目光.....真正属于你的东西,不会因为别人多看两眼,或者少看两眼,就改变了归属。就像这支口红。”
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深红色唇膏,“我涂了,它就是李富贞的颜色。别人或许会觉得它太隆重,或许会猜测它背后的含义,但那又如何?它在我唇上,衬我的肤色,合我的心意,便是了。”
随即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正红色唇膏的映衬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明媚与坦然,仿佛所有的机锋、试探、隐忧,在这纯粹的笑容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至于你担心的误会......”她语气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逸,“聪明人之间,往往不需要太多言语。一个眼神,一个选择,比如一支口红的颜色,一次座位的远近,就足以说明很多事了。”
“我相信罗小姐,所以,我们之间,应该不会有那种无谓的误会,对吧?”
话已至此,一切心照不宣。篱笆已悄然扎下,边界清晰而坚固。没有咄咄逼人,没有胜利者的炫耀,只有一种基于绝对实力与自信的、从容不迫的宣告。
她承认了罗婵的“聪明”与“主见”,肯定了对方的“选择”,同时也明确划定了彼此的领域,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各自有各自的道路和颜色,无需交集,也无需误会。
罗婵静静地听着,心中的波澜渐渐平息,化作轻松的明澈。
她所有婉转的试探、小心翼翼的撇清,在对方这番坦然而又立场鲜明的话语面前,都显得多余了。
对方早已看清一切,并且接纳了她的“知情识趣”,同时,也关上了那扇可能产生任何纠葛的门。
她面对的,从来不是一个需要竞争的“对手”,而是一座早已竣工的、风景截然不同的堡垒。
她只是在山脚下,偶然窥见了城堡的一角,便以为自己曾有机会踏入花园。殊不知,通往城堡的路,从一开始,就不在她的地图上。
“李小姐说的是。”罗婵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越,拿起自己的手包,指尖拂过那支唇膏,动作轻快,“是我想岔了。颜色嘛,自己用得趁手开心最重要。至于别人的眼光,确实不必太挂怀。谢谢李小姐.....点拨。”最后两个字,她说得真诚。
大小姐含笑颔首,那笑意终于抵达眼底,显得温暖而真实。
“谈不上,聊聊天而已。”她转身,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鬓发,姿态娴雅,“伦敦的夏天百货里,Jo malone的柜台常有不错的调色师。或许你可以去看看,告诉他们你想要一种看起来像是你自己唇色,只是更好一点的颜色。他们懂这个。”
她给出了一个具体的、可行的建议,甚至指明了地点。
这不再是虚无的机锋,而是一种带着距离的、善意的指点。就像一位早已拥有整座花园的女主人,告诉一位欣赏某朵花的客人,这花在哪个苗圃可以买到种子。”
“谢谢。”罗婵再一次道谢。
大小姐微微颔首,走向门口,当手触及华丽的黄铜门把手时,手她侧过头,“对了,我的那只口红,调色师说灵感来自萨福残篇里一句关于暮色中闭合的玫瑰。颜色会变,但玫瑰知道何时该收拢花瓣。”
罗婵点头应着,整理了一下裙摆,待抬眼时,小声嘀咕一句,“还是,年轻啊。”
两人前一后走出洗手间,重新踏入主厅温暖的光晕与隐约的谈笑之中。
罗婵唇上的玫瑰豆沙色温柔婉约,李富贞唇上的正红色饱满夺目,截然不同,却各自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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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乐帮大小姐拉了凳子,递过来一柄银勺,耳语道,“怎么这么长时间?”
“女人么,很麻烦的,你不知道?”
“不知道。”
“那你是不了解?”
“当然,除了你。”
“巧嘴。”
“呵呵呵。”
“晚上奖励你一个惊喜。”
“诶?啥?”
“到时候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