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泛白,天空中仍有大战的余波时不时降临人间。
经过了一夜的鏖战,九河城获得了短暂而忐忑的平静。
西城墙上,洛川看着不远处那个一动不动穿着将军铠甲的身影,沉默不语。
自古以来,将军殉国,都是最沉重的话题之一,可他举目四望,这城墙之上,横七竖八甚至于尸身都不得完整的人族捐躯者,又何尝就轻了?
将军遗体面前的女子没有回头,一边为将军整理铠甲之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披风,一边问道,“太守大人来此,可是确定了天上地下,大局已定?”
洛川这一次没有犹豫,点头道,“到了此时,当无其它变数。”
似是回应他的这句话,半空中,那真妖率先承受不住两大明灵八境强者的联手打压,负伤远遁!
正在与启真子以及杜博安纠缠的大妖见状,更是硬拼着受了两人一记强击,急得使出了逃遁秘术,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好似谁走得慢了,就要立刻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九天之上,似是天妖震怒,又似老天爷动了真怒,滚滚而下的声音越发的密集,好似战鼓擂响在所有人的耳畔!
可即便如此,九河城的城墙上仍旧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妖夷大军退去,真妖与大妖逃遁,便是天妖再如何强横,又能将谢黄石如何?!
整座城的上空都在回荡的,是劫后余生的情绪。
大局已定。
女子转过身来,去看一脸平静的洛川,问道,“既然大局已定,太守大人不去与天下志士追杀妖夷,却来这座破城之中寻我,所为何故?”
洛川抬头去看天上,赤色与土色的光芒反复变幻,甚至于要压过了东方的鱼肚白,“此战,我等瞒天过海,声东击西,集常州大半的山上之力,奇袭北夷东路大军,方才得了局部战场上的一点胜势,占到了一些便宜,可从整体上看,常州仍旧落在下风,当处于战略守势。”
“如今,这九河城破碎不堪,城下大阵亦是耗尽了积累,”洛川伸手一指四周,战后幸存的士卒一个个瘫倒在地,稍微好些的则忙于救治伤者,劫后余生的兴奋劲儿过去以后,极度的疲惫成了所有人的共同感受,“再加上守军连日来精神紧绷,血战不断,尤其今日一战之后,战损极多,已经临到了坚持的极限。”
他朝着女子一拱手,道,“洛某来此,是劝......劝将军以大局为重,率军南下,弃守九河城!”
这句话一说出来,不说那女子,便是周边小心护卫着的金甲近卫,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女子没有急于表态,而是一直等到四周的议论之声渐渐消弭,才终于缓缓开口,道,“太守大人可知,按照我大鼎律令,守边将军弃城而逃者,当如何?”
洛川道,“当诛三族!”
女子又问,“那太守大人可知,未得太守令而擅自率军离开守地者,当如何?”
洛川道,“都尉以上,皆斩!”
女子将手中长枪往地面一震,噌的一下,长枪的尾端便插入青砖之中寸许,立住不动,“既如此,太守大人也无朝廷调令,又无苍山郡太守旨令,要让我等弃守九河城,是何居心?!”
洛川轻轻一叹,道,“洛某能有什么居心,不过是告诫将军,北夷东路大军此战虽败,损伤不小,北夷其余两路大军却远未伤筋动骨,以九河城如今的状态,若是不及时南撤,妖夷再度兵临城下之时,便是城破之日,届时这城中士卒、劳役那许多人,都要命丧黄泉,敢问将军,可忍心见九河城终是这般结果?!”
女子淡淡道,“太守大人所言也有道理,可若弃城而去,这满城的士卒拼死守城,最后却都成了罪人,如今这世道,说不定这罪名还要累及家人,如之奈何?”
洛川无言以对,苍山郡毕竟不是离郡,他这个外郡太守在这里,又能多说什么?
女子看一眼洛川,又道,“况且苍山郡如今的局势,太守大人当有所知,六座大城已去其三,若是再弃了这九河城,就只剩下首府山城与一座地下没有大阵的河城,北夷大军卷土重来之时,一样抵挡不住,届时,我们这一支南下的罪军十之八九还是要被安排在前线‘将功赎罪’的,一样是个死,还不如就死在这九河城,免得连累家人。”
这一番话说出来,便是连日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金甲近卫,都不免黯然。
洛川却有些听明白了女子话里的意思,微微蹙眉之后,顺着女子的意思往下说,“将军所言不错,如今苍山郡姚氏大势已去,仅凭山河二城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住北夷南下的步伐,既然这九河城里的将士们皆已为苍山郡姚氏搏命尽忠过,接下来,也该轮到为家人尽孝了。如今,他们的家人多在山河二城之中,下一步北夷东来兵临城下,两城之中的百姓立刻生死未卜,若是九河城守军此刻能够南下,他们的家人说不得还可以多几分活下去的指望,至于说罪名......”
金甲近卫们交换眼神,用长矛指着洛川的几人也收起了武器,看向女子。
女子打断了洛川后面的话,直截了当的道,“太守大人既然可以率领这般强横的一支山上大军驰援九河城,设局大败北夷,又敢孤身前来劝说我等弃城南下,当有能力为我九河城士卒寻得一条生路?!”
金甲近卫们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洛川。
洛川心中已有些了然,不禁暗叹一声,点头道,“苍山郡恐怕难保,东海郡却仍是常州强郡,我当为九河城士卒及其家人,求得一份东海谢氏的太守文书,此战过后,许他们一个免罪的活法。”
“好,”女子立刻重重的拱了拱手,答道,“早就听闻离郡太守一诺千金,今日当众的这一诺,我廖青儿代这满城的士卒,领信了!”
洛川郑重回礼。
女子又道,“至于说免罪之事,就不劳太守大人费心,我家夫君自小孤苦,无三族可诛,这九河城连日大战,都尉以上更是死得一个不剩,也轮不到谁去斩,我今日,便代夫传令,命九河城士卒遵洛太守军令,南下守卫山河二城,这一切罪名骂名,便由我夫妇二人来担罢!”
“夫人!”“夫人不可!!”
女子一摆手,四下里的金甲近卫齐齐禁声,她怒声喝道,“我夫妇平日里待你等不薄,今日我代夫传令,你等敢不遵令?!”
金甲近卫相顾无言,几个年长些的看着那拄刀而立的身影,红了眼眶。
女子去到那拄刀将军的尸身旁,从铠甲里摸出将军印章,从自家内衬之中撕下白布一块,以将军血迹而书,片刻之后便是一份血色的军令,最后盖上大印,连同那印一同递到洛川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道,“洛太守,九河城剩余这万余士卒的性命,我便交予你了......!”
洛川接过那布条与印章,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夫人乃九河城军心民胆,何不......?”
女子一抬手打断了洛川的话,面甲之下,眼眸中满是释然的笑,“如此于我,已是最好......”
她转身走回到那拄刀将军的面前,伸手轻抚他僵硬的脸庞,用极其轻微的声音道,“先前我答应你离开,可我要食言了,”她似是俏皮的一笑,“人家本就是个小女子,又不是你们这般的大男人,说过的话自然是可以不算数的......”
“不过我还记得,当初你来娶我,那铜铸的婚书上,每一个字,”她钻入拄刀将军的怀中,双手环在他的脖子上,轻轻贴靠,声音越来越低,她呢喃着,久远的记忆,“......赤绳牵盼,永结良缘,白首不分,齐心同安。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山海之约,书向鸿笺,誓将共度生死,载明鸳谱......此生此证......”
言罢,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