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准备吧。”
正开车的迪特福利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句话,吉尔伯特少校立刻明白了:“这么快吗?什么时候?”
“后天,第二局找了个试验场。”做兄长的海军军官一脸玩世不恭相,以极为刻薄的语气无情地嘲笑着那些奉行进攻主义的陆军将军们,“霞飞那家伙真急坏了。贝当打得越出色,他的地位就越动摇。原本他还指望着把贝当明升暗降,发送去中央集团军坐冷板凳,由尼维勒去摘下收复杜奥蒙堡、稳固战线的果实,结果事实证明那家伙是个跟霞飞自己相比也不遑多让的废物东西。”
“是啊,杜奥蒙堡得而复失让尼维勒显得像个小丑。”
迪特福利特冷笑一声,继续讽刺道:“霞飞本计划让福煦主导索姆河战役的筹备工作,但凡尔登已经耗光了总参谋部的预备队,福煦现在手头上只有稀稀拉拉四五个师,根本不可能发起什么决定性的攻势,只能将战役主导权让给英国佬,而堂堂法国总长怎么可能靠盎格鲁人的战果获取威望?于是他便急切地希望造神,贝当和戴泽南的事情提醒了他,一边是功勋卓着、沉稳干练的老将军,一边是锋芒毕露、尽忠报国的小英雄,什么荣誉的传承、代际的团结……呵,报刊高兴得要命,霞飞嫉妒得发疯!”
吉尔伯特一言不发,迪特福利特仍在滔滔不绝:“现在霞飞不仅要捧红你,还要让你压过那戴泽南一头,唯其如此,他才能理直气壮地继续自说自话哄骗国民:他的战略指挥英明睿智,他的军事思想后继有人,他比贝当更有资格担起法军统帅的重任……这个傻子惯会这么自己骗自己。至于你有没有戴泽南的本事,那根本无关紧要!”
“我想是没有的。”吉尔伯特淡然坦陈。
“我看也是。”迪特福利特也不觉得弟弟有那么能打,“但他霞飞可是总参谋长,而贝当呢?他连自己的集团军都控制不了!所以霞飞能向你倾注的资源是戴泽南做梦都不敢想的,不就是用更多炮,死更多人吗?”
“所以你才想到把那个少女交给我。”
“我知道你看到那个看似娇弱的少女就心软了,你从来都如此。但我奉劝你好好想想,如果我没把那人形兵器交给你,为了搏来霞飞想要的那些军功,你要多死多少部下?又要多占用多少本该送往凡尔登前线的火炮?而只要借助她,你无需一个团就能创造出奇迹般的战果,不,一个团反而是拖累,人越多,那少女的作用就稀释的越厉害!”
“看起来我没得选。”
“我还是那句话,有个选择永远都在那里。”
“我不能逃避。”
迪特福利特忍不住笑了:“还是因为责任?”
“是。”
“你魔怔了吗?”
“我想暂时还没有。”吉尔伯特抬头看向迪特福利特,“你以为我说的责任是对家族的吗?”
迪特福利特再次瞥了弟弟一眼,意味不言自明。
“你未免把我看得太低了。从一开始,我从军继承父亲的衣钵就不是为了什么家族责任,这你也是清楚。哪怕后来我靠着父亲的门路,先追随格朗迈松,又追随霞飞,那不知所谓的荣耀、家声也从未在我的心中占据哪怕一席之地。至于说理念,呵呵,战争爆发一年多了,傻子都能看出来那偏激的进攻主义根本行不通,甚至可以说完全是害人精,就连格朗迈松本人不也在去年成了他自己学说的牺牲品?我虽然算不上聪明,但还不至于愚顽到那种地步。。”
听到这里,迪特福利特也疑惑了:“那你留在霞飞身边到底图什么?你还在乎‘进攻主义学说青年一代旗手’这个虚名不成。”
“进攻主义与防御主义早就不是单纯的战略路线之争了,对不对?”
“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如果我不去做这个所谓的旗手,霞飞会心甘情愿地让贝当胜他一筹吗?”
“怎么可能。”
“那么若是我告诉你,我的那些可能的继任者——恕我直言——是一群或卑劣到登峰造极,或愚蠢到无以复加,亦或是二者兼有的家伙呢?”
“你居然是这个想法。”迪特福利特无语至极,“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改良主义者。”
“与其说我是个坚定的改良主义者,不如说我更畏惧变革,因为我不知道变革是否可以等同于改善。”吉尔伯特回答,“你以为霞飞之后不会有别人吗?”
“你是说福煦?”
“对于基层官兵来说,只要不是贝当——以前还有个加利埃尼,福煦或是其他人可以说是相差无几。而在这群人当中,霞飞根本不算最差的——甚至不算差的。”
“我去他妈的吧。”迪特福利特狠狠咒骂了一声,便再不说话了。
于是,一场演习,或者说实验,最终于1916年6月24日在万森附近的一处偏僻的马术场馆中进行。相比于当日联军在索姆河方向发起的声势浩大的炮火准备,这场实验显然不值一提,但即便如此,场面也有些过于难看了,以至于福煦将军的参谋马克西姆·魏刚上校在实验进行了一半的时候,就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接受这该死的邀请。
邀请魏刚来参观的正是他的军校同学阿图尔·钱德勒中校,在场中的少女砍下最后一个对手的头颅后,钱德勒便回头看向他,嘴一咧就露出了不久前才镶好的金牙:“觉得怎么样,马克西姆?如果是你,你会批准让这母兽上战场吗?”
看着演习场中那些躺了一地的死者,这些被判死刑的逃兵、殖民地的死囚和失去了利用价值的间谍们几乎算得上是被肢解了的,魏刚立刻就想到了那些被罗马人丢到斗兽场喂狮子的圣人。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的嘴角抽了一下:“我的观点重要吗?”
“哎,来都来了,说说看法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这姑娘是谁?”魏刚问道。
“一个野人罢了。”
魏刚难以置信地看向肥头大耳的钱德勒:“这分明就是个欧洲女孩,我甚至能从她的长相中看出她有南欧血统!”
“她是海军从马达加斯加捡的,或许马达加斯加也有白人土着呢?”钱德勒满不在意地胡扯了一通,然后继续询问钱德勒的看法,“所以你究竟持什么观点呢?”
见实在躲不过去,魏刚只能承认:“是个非凡的……野人,但我不希望她出现在我的部队中。”
“为什么?”
“因为纪律。”魏刚其实并不忍心让一个如此年幼的女孩上战场,哪怕那是一个比男子更骁勇凶戾的杀神,但他不想承认这一点,以免自己显得太善良。毕竟对于进攻主义者来说,善良几乎是软弱的同义词。他开始强调军纪的重要性:“你绝对想不到一个漂亮女孩能在战壕里惹出多少是非,这将打击整个部队士气,与此相比,她杀的那点德国佬完全是得不偿失。”
“那我只好提前道声抱歉了。”钱德勒往右侧使了个眼神,魏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看到几个校官正围着吉尔伯特讨论些什么。
“如果上面几位同意将那女野人送去杀那些匈人,我们正打算把这她派到北方集团军去。”
“怎么说?”
“吉尔伯特少校会组建一支突击队参加一周后的进攻。”
“现在才组建突击队会不会过于仓促了。”魏刚皱起了眉头。
“哎呀,没什么大问题,黑格元帅都快用炮弹把德国佬淹死了。”
魏刚这才没有继续反驳,此时,那几位校官也商议出了结果,除了一名上校出于荣誉感反对外,其他人都赞成将那女孩塞到吉尔伯特少校的队伍中。魏刚发现,尽管吉尔伯特正是这一提案发起者,但却丝毫没有半分得偿所愿后应有的满意之情。
何苦来哉呢?魏刚在心中暗暗嘀咕了一句,随后干脆利索地起身,离开了这个屠宰场。在他和其他军官们离场后,吉尔伯特步履沉重地走到了那少女的身旁。
野性未脱的少女骄傲地冲吉尔伯特扬起脸,仿佛一只正在向主人炫耀自己杀死了多少老鼠的幼猫。吉尔伯特怜爱又愧疚地摸了摸少女脏兮兮的头发,然后掏出手绢,认真为她擦去手臂上的血污。
完成简单的清洁后,他拉着少女的手,带着她从后门离开了她自己造就的这片人间地狱。少女面无表情,但显然心中愉悦,她确实几乎什么都不懂,但还不至于感受不到关爱。
只是少女的步伐越是轻快,吉尔伯特就越是痛苦,当踏上一条僻静的林荫道时,这位在亡父逼迫下一贯只以冷峻严苛示人的青年军官停下脚步,巨大的愧疚感几乎将他压垮。他没有流泪,甚至没明显的表情变化,但这并非由于他比德内尔更坚强,而是他那威严专断的父亲早已用训斥和体罚使他丧失了哭泣的本能。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正与少女四目相对。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杀人猛兽一般的野蛮孩子,竟会有这样一双纯洁明媚犹如六月晴空的碧蓝眼眸。这双眼眸如同圣物,抚慰了他痛苦而挣扎的内心。
或许她和几千条人命,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只要指挥得当,她或许能,不,她一定能活下来。
吉尔伯特少校决心已定,他要为此竭尽所能。
“你叫什么?”少校柔声问道。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这样啊……”少校沉吟片刻,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少女,“那我来起名可以吗?”
少女迅速地眨了下眼睛。
少校沉吟片刻,一只白色的蝴蝶吸引了他的注意,顺着蝴蝶飞去的方向看去,一门历经沧桑的十二磅前膛炮静静地沐浴在阳光下,而在这位拿破仑时代老兵的身前,行道树的树荫里,一株紫罗兰正静悄悄地绽放着。
“薇尔莉特,就叫薇尔莉特。”一抹笑容浮现在少校的脸上,他对少女真挚地祝福,或者说许愿道,“等你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与这个名字相衬的女性。”
“你将不再是道具,而是成为人如其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