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腿收一下,让一让啊!”
列车员带着浓重口音、毫无波澜的叫卖,如同魔音灌耳,在狭窄的绿皮火车过道里反复回荡。
车厢连接处“哐当哐当”的噪音、乘客的交谈声、婴儿的啼哭声,还有一阵阵不可名状的味道混合成一股充满烟火气却又令人烦躁的交响乐。
钟司礼坐在下铺靠窗的位置。
此刻,那张俊脸比南极冰川的冰层还要冷硬三分。
他紧抿着唇,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让隔壁铺位的一个美女几次想搭话都讪讪地缩了回去。
“明明一个瞬移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遭这个罪?”钟司礼终于忍不住,声音低沉冰冷,带着浓浓的质疑和不解,打破了两人之间维持了数小时的沉默。
“四十个小时,三千七百多公里!沐初尘,你这纯粹是没苦硬吃,自找罪受!”自从看到目的地是火车站,特别是登上了这趟连可以进入博物馆的绿皮火车,钟司礼那本就惜字如金的冷漠性格,硬生生被这糟糕的环境和师父的任性折磨得快要爆发,话语也难得地多了起来。
“啧啧,这你就不懂了。”沐初尘占据了钟司礼对面的下铺,为了不引起围观他特意变化成一个中年红脸大汉的模样,此刻正毫无形象地盘腿坐着,手里捧着一桶刚泡好的红烧牛肉面,吃得稀里哗啦,鼻尖都冒出了细汗。
他吸溜了一大口面条,含糊不清却兴致勃勃地解释道:“这趟火车,可是横贯华国西部所有重要省市的传奇路线!雪山、草原、戈壁、荒漠、绿洲……大好风光尽收眼底!瞬移嗖一下过去了,能看到啥?”
他咽下口中的面条,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带着一种穿越漫长岁月的淡淡落寞,“虽然……我活了一千多年,可真正以人形在这世间行走、感受,零零碎碎加起来,也不过区区数十年光景。其余漫长的时间……”他顿了顿,眼神有些悠远,“都在地底深处,无知无觉地沉睡。”
他放下泡面桶,目光转向钟司礼,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里,难得浮起一丝清晰的疼惜:“你也一样,司礼。你的世界,以前只有两个字——‘活着’。为了活下去,你像野兽一样挣扎在黑暗里,每一天都是刀尖舔血,哪有机会去体会什么是‘生活’?后来……”沐初尘的声音放得更轻缓了,却字字敲在钟司礼心上,“你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黎落,她是你冰冷生命里唯一的光和暖。”
“你把她当成了整个世界,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恨不能把心都掏给她。可是啊,傻孩子,她终究会有她自己的世界,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你很重要,但不会是全部。”
“你把自己困住了,困在对她的执念和对叶珩的敌意里,把自己那颗好不容易才捂热一点的心,又冻得比石头还硬。你不痛苦吗?多少个夜晚辗转难眠?”沐初尘的质问直指核心。
钟司礼的身体猛地一僵,放在膝盖上的手骤然握紧,指节泛白。
他别开脸,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略显荒凉的黄褐色山丘,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反驳。
沐初尘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剖开了他刻意冰封的内心,露出了里面鲜血淋漓、从未愈合的伤口。
“所以啊,”沐初尘的声音恢复了温度,带着一种引导和期许,“为什么不试着看看别的风景呢?看看这广阔天地,看看这滚滚红尘?看看那些与你无关却又充满生命力的悲欢离合?这次带你出来,就是想让你跳出那个困住你的‘井’,真正去经历,去感受。”
“让你这具强大的躯壳里,那颗被遗忘被冰冻的心,重新跳动起来,变得有血有肉,有温度,有喜怒哀乐。不是作为黎落的守护者,也不是作为曾经的第一杀手,而是作为‘钟司礼’这个人,好好活一次。”
沐初尘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钟司礼沉寂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圈不断扩大的涟漪。
他依旧沉默地望着窗外,但紧握的拳头却慢慢松开了。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幼年记忆碎片——失去父母庇护的无助、寄人篱下遭受的冷眼与苛待、被至亲大伯卖入杀手组织时深入骨髓的绝望、训练营里日复一日的残酷厮杀……这些黑暗的潮水,随着沐初尘的话语,不受控制地汹涌而至。
直到……如同神明降临般将他从濒死边缘拉回来的身影——黎落,她那双清澈坚定、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睛,成为了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
是她让他第一次感受到,活着,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还可以有温度,有期待。
然而,当这道光最终照亮了别人,不再只属于他时,他的世界确实崩塌了。
他用更厚的冰层将自己重新包裹,假装不在意,假装很坚强,却骗不过深夜噬骨的孤独和钝痛。
沐初尘说得对,他把自己困在了名为“黎落”的执念里,困在了过去的阴影和现在的失落中。
是该……走出来了。
窗外的景色不知何时变了。
连绵的土黄色山丘尽头,一轮巨大的、金灿灿的夕阳正缓缓沉向地平线,将整个天边染成一片壮丽辉煌的橘红与金紫。
那光芒透过脏污的车窗玻璃,柔和地洒在钟司礼线条冷硬的侧脸上,仿佛也融化了他眼底深处凝结了太久的寒冰。
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悄然浮现。
就在这时,火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缓缓停下。
站台上人声嘈杂,带着浓烈地方口音的吆喝声传来。
沐初尘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兴奋地拍着钟司礼的肩膀:“快看!那是……烤土豆?闻着真香!司礼,去,买几个上来!多放点辣椒面!”他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好奇和孩童般的馋意,仿佛刚才那个剖析人心的千年老妖只是个错觉。
钟司礼看着师父瞬间切换的表情,嘴角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终究还是认命般地站起身,挤过狭窄的过道,融入了那喧闹的、充满烟火气息的人潮之中。
绿皮火车鸣响汽笛,喷吐着白色的烟雾,载着这对奇特的师徒,继续驶向未知的远方,也驶向钟司礼内心那片亟待探索和复苏的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