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刺骨的天牢深处,与福尔泰相隔不远的另一间囚室里,福伦和夫人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
这几天时间,昔日锦衣玉食的大学士夫人,如今钗环尽褪,发髻散乱,囚服上沾满了污渍,眼神呆滞,口中不住地喃喃着“我的儿……我的尔康、尔泰……”。
福伦则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头发散乱花白,官袍被剥去后只着一身单薄的囚衣,在寒冷的牢房里瑟瑟发抖,脸上再无往日的神采,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绝望。
他听着隔壁牢房传来妻子断断续续的哭泣和自己儿子尔泰受刑后压抑的呻吟,心如同被刀割一般。
他一生钻营,攀附令妃,算计皇子,妄图让福家更上一层楼,却万万没想到,最终会将整个家族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抄家、下狱、流放、为奴……这一切,都源于他的贪念和对儿子的纵容!他悔啊,肠子都悔青了!可是,一切都晚了。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中,牢房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和铁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
福伦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近乎本能的光,是皇上开恩了吗?还是……更坏的消息?
一名面无表情的宣旨太监在狱卒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冰冷的目光扫过蜷缩的两人。
“福伦起来接旨。”
展开手中的圣旨,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臣福伦及其妻室,教子无方,纵子酿祸……本应严惩不贷,然念及其子福尔泰蒙西藏塞娅公主青眼,赐婚尚主,特施恩典:褫夺福伦一切封诰,贬为庶民,其妻同贬……钦此!”
贬为庶民?福伦愣住了,这……这算是赦免了死罪?
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恩典”,太监接下来的话却如同惊雷,再次将他劈得魂飞魄散。
“另,关于尔等二子:长子福尔康,罪大恶极,施宫刑后,特赐予塞娅公主为奴,随公主返回吐蕃;次子福尔泰,蒙公主不弃,特赦其罪,恢复旗籍,擢升镶黄旗满洲都统,赐婚塞娅公主,即日完婚,婚后随公主赴藏。”
“什么?!!” 福伦夫人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尔泰……尚主?尔康……为奴?!不——!这不可能!我的尔康!我的儿子啊!”
她像是疯了一样扑向牢门,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栏,指甲刮擦出刺耳的声音,“皇上!皇上开恩啊!让尔康回来!让我的尔康回来啊!”
她无法接受,她最引以为傲、倾注了全部心血的长子,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而她那个一向不被重视的次子,却……却成了额驸?
这巨大的反差和讽刺,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
福伦则是浑身剧震,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幸好被身后的墙壁挡住,才没有摔在地上。
他双目圆睁,眼神空洞地望着牢房顶棚渗水的霉斑,口中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贬为庶民……尔康为奴……尔泰尚主……这哪里是恩典?这分明是皇上对他最残酷的惩罚!
是把他福伦的脸面、他福家的尊严,彻底踩在了脚底下碾碎!
让他活着,亲眼看着家族的破碎,看着儿子们天差地别的命运,承受这无尽的羞辱和煎熬!他宁愿死!
宁愿和尔康一起被流放宁古塔!
“老爷!老爷!” 福伦夫人见丈夫吐血,吓得暂时忘了自己的悲痛,扑过去摇晃着福伦,“你不能死啊!老爷!我们……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啊!”
夫妻二人抱头痛哭,哭声在阴森的天牢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悲凉。
那纸象征着“特赦”的圣旨,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了他们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数日后,一场华丽而盛大的婚礼在理藩院特意安排的馆驿中举行。
乾隆因为发生的意外感到很是愧疚,于是给塞娅的婚礼按照高规格举办。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满堂宾客的喧闹祝贺。
紫薇和蔷薇奉皇后之命,前来观礼并送上贺仪。她们穿着端庄的格格礼服,站在并不算热闹的厅堂一角,看着身穿吐蕃传统盛装、气色已然好了许多的塞娅,以及一身崭新官服、神色却复杂难辨、带着几分拘谨和苍白的福尔泰,在主持官员的唱礼下,完成着繁琐的仪式。
“姐姐,”蔷薇低声对紫薇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你看这婚礼,和咱们……嗯,和寻常想象的,真是不太一样。” 她指的是前世记忆中,那场属于紫薇和尔康、却最终沦为悲剧的婚礼。
紫薇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是啊,很不一样。没有算计,没有背叛,至少……明面上,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或许,反而能求得一份表面的平静。”
她看到尔泰在向塞娅行礼时,眼神中那份劫后余生的感激、对未来命运的茫然,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愧疚,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这一世的轨迹,早已偏离得太远。
尔康得到了他应得的报应,上一世管不住自己的下半生,没有遵守自己的承诺,尔泰阴差阳错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而她和蔷薇,也拥有了全新的人生。
眼前的婚礼,更像是一个时代的注脚,标志着旧日恩怨的了结与新局面的开启。
而在馆驿大门之外,被贬为庶民、衣衫褴褛的福伦和他的夫人,相互搀扶着,试图挤进那扇他们曾经可以随意出入、如今却高不可攀的大门。
他们想再看一眼儿子,想对尔泰说几句话,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他穿着驸马吉服的样子。然而,守门的吐蕃卫士和大清侍卫冰冷地拦住了他们。
“滚开!今日是公主与额驸的大喜之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侍卫的呵斥如同鞭子抽打在他们的心上。
福伦夫人扒着门缝,泪眼婆娑地哭喊着:“尔泰!我的儿!让娘看看你!尔泰!”
福伦则颓然地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
他曾是堂堂大学士,如今却连儿子婚礼的门槛都迈不进去,只能像乞丐一样被驱赶。
这种羞辱,比杀了他还难受。
就在这时,一支特殊的队伍从馆驿侧门缓缓走出,准备加入即将启程返回西藏的车队。
那是分配给塞娅公主的“奴隶”队伍。
队伍的最末尾,一个身影格外刺眼——正是福尔康。他穿着一身破烂肮脏的辛者库奴隶服饰,脖子上套着沉重的木枷,手腕脚踝上都锁着铁链,因为伤势和宫刑的折磨,他面色蜡黄,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身后还有吐蕃士兵拿着皮鞭不时呵斥驱赶。
福伦夫妇一眼就看到了他们曾经最引以为傲的长子!
看到尔康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福伦夫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尔康——!我的儿啊!” 她疯了一样想冲过去,却被侍卫死死拦住。
福尔康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哭喊,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浑浊无神的眼睛看向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当他看到父母那狼狈凄惨的模样时,眼中瞬间爆发出极致的痛苦、悔恨和……嫉妒!
他看到了馆驿门口隐约可见的喜庆红色,他知道,今天是他弟弟尔泰的大婚之日!
而他,却要像畜生一样被锁着,走向未知的、注定充满屈辱和痛苦的奴役生涯!为什么?!为什么同样是福家的儿子,尔泰就能成为额驸,而他就要承受这一切?!
强烈的怨恨和不甘几乎要将他吞噬!
福伦也看到了尔康眼中那复杂至极的情绪,他心如刀绞,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只能化作一声绝望的呜咽,眼睁睁看着大儿子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消失在扬起的尘土中。
婚礼仪式很快结束。塞娅公主甚至没有过多停留,便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了装饰华贵的马车。
福尔泰最后看了一眼那扇将他父母隔绝在外的朱红大门,眼神复杂地抿了抿唇,转身骑上了为他准备的马匹。
车队缓缓启动,驶离京城。
前面是额驸的马和公主的马车,后面是装载嫁妆和物资的车队,而队伍的最末尾,是那些步履蹒跚的奴隶,其中就包括带着镣铐、一步一踉跄的福尔康。
紫薇和蔷薇站在馆驿的高处,远远望着车队远去。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美的橘红色。
“尘埃落定了。”蔷薇轻轻说道。
紫薇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前世与今生的交错,也看到了未来,那属于她和蔷薇,以及这个正在被她们悄然改变的大清,那漫长而未知的前路。
风,吹起了她们的衣袂,也吹散了京城的最后一缕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