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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环上的铜兽首也黯淡无光,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萧索。张经纬抬手叩响门环,沉闷的“笃笃”声在寂静的街巷里传出老远。过了许久,门轴才发出一声滞涩的呻吟,开了一条缝,苏管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探了出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疲惫与警惕。

“苏管家,”张经纬压下心头的焦躁,“我来寻天茂。”

老管家微微躬身,声音干涩:“张少爷,我家少爷……这几日身子不爽利,不见客。您还是请回吧。”

“身子不爽利?”张经纬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整整一个月没踏出这门一步了!你们是想把他活活关死在这高墙里头吗?”

苏管家的背脊弯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这是少爷自己的意思。您的好意,老奴定会转达。”

“马家的事,我并非不知情!”张经纬踏前一步,逼视着门缝后那张苍老的脸,“烦请苏管家再去通禀一声,今日我必要见他!”

老管家枯瘦的手死死抵着门板,指节泛白,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奴不敢欺瞒您……少爷他,确实是谁都不想见。求张少爷……莫要再为难老奴了。”

张经纬看着这张写满无奈与惶恐的脸,最后一丝耐心终于耗尽。他下颌绷紧,眼神骤然冷硬如冰。

“木头!”

侍立在侧的粗壮汉子应声而动,甚至没问一句缘由。他猛地撸起粗布袖管,露出筋肉虬结的手臂,后退半步,蓄力,随即像一头蛮横的牯牛,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合身朝着那紧闭的厚重大门狠狠撞去!

“咵嚓——!!!”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巨响!木屑纷飞如雨。那扇沉重的门板,竟被他这蛮横一撞,硬生生从中间裂开、断折!半扇门板歪斜着倒下,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苏管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踉跄后退,脸色煞白。他急促地喘息着,猛地朝院内尖声呼喊:“来人!快来人啊!”几个精壮的家丁闻声从廊下阴影里冲出,手持哨棒,迅速围拢过来,堵在破败的门洞前,眼神惊怒交加地瞪着张经纬一行。

“张少爷!”苏管家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您……您这是要硬闯马府吗?!”

张经纬一步踏过门槛断裂的木茬,站定在庭院青石板上,官袍的下摆在微风中拂动。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紧张的家丁,最后落在苏管家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威压:“老子如今是朝廷命官!倒要看看,你们谁敢动老子一根指头!”

“您……您这是要逼死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啊!”苏管家嘴唇哆嗦。

“逼你们?”张经纬冷笑一声,目光穿过庭院,直刺那紧闭的主屋正房,“这到底是谁在逼谁?!”

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断门豁口的呜咽声。家丁们握着棍棒的手心渗出冷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僵持时刻,主屋紧闭的雕花木窗内,一个异常慵懒、仿佛浸透了某种迷醉倦意的声音,慢悠悠地飘了出来,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老苏……罢了……让他……进来吧……”

声音的主人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尾音飘散在带着尘土和腐朽气息的微风里。

苏管家如蒙大赦,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无力地挥了挥手。家丁们面面相觑,迟疑地收起棍棒,让开了通往主屋的路。

张经纬不再看任何人,径直穿过庭院,推开了主屋虚掩的房门。一股混杂着浓重药味、陈腐气息和某种奇异甜香的浊气扑面而来,熏得他胃里一阵翻腾。屋内光线昏暗,窗扉紧闭,厚厚的帘幕隔绝了春日应有的明亮。

马天茂斜倚在一张宽大的罗汉榻上,身上裹着一件皱巴巴的锦袍,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眼窝深陷,脸色是一种病态的灰白,仿佛长久不见日光。他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精巧的白玉小药瓶。

“天茂,”张经纬强忍着不适,声音尽量放得平稳,“你那东坊关了多久了?再不见光,怕是要发霉长毛了。该让它透透气了。”

马天茂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那笑容里满是自嘲与枯槁:“关着……挺好。”他抬眼,眼神空洞地掠过张经纬的脸,又落回手中的玉瓶,“反正我就是个废物……开市?开了又能怎样?正好……你那北坊生意红火,不差我这点地方添堵……”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药物催生出的迷离。

张经纬的心猛地一沉。他鼻翼翕动,仔细分辨着空气中那股奇异的甜香,脸色骤变:“天茂!”他一步抢到榻前,目光死死锁住那个玉瓶,“你……你是不是碰了五石散?!”

马天茂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手指痉挛般地握紧了玉瓶。他猛地抬眼,那空洞的眼底深处,陡然窜起一丝被戳破隐秘的羞恼与抗拒,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而冰冷:“这……跟你有关系吗?!”

“这是犯法的!”张经纬低吼。

“犯法?”马天茂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事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云州的官……不会抓我……你?”他斜睨着张经纬,眼神里充满了赤裸裸的嘲弄,“你一个高阳县令……手伸得到云州来抓我吗?你能抓?好啊……”他猛地将玉瓶往前一递,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来啊!现在就抓我走!反正……老子也不想活了!”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随即又被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整个人蜷缩在榻上,像一片秋风里即将凋零的枯叶。

张经纬看着他这副模样,胸中怒火翻腾,却又被更深的痛惜死死压住。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重如铁:“天茂……马叔叔的事……太突然,谁也料不到。可你如今这样糟践自己,自暴自弃,马叔叔若泉下有知……你让他……如何瞑目?!”

“呵……”马天茂止住咳嗽,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角,脸上那点疯狂褪去,只剩下更深的麻木与厌倦,“瞑目?都一样……每个人……都只会说这些一样的话……我还以为……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会有点……不一样的东西……”他的声音低下去,又变成了那种飘忽的呓语。

张经纬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沉默片刻,猛地转头,对身后的木头和钱明厉声道:“出去!把门守好!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两人不敢多言,立刻躬身退出,反手将房门紧紧关上。

屋内只剩下两人,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只有马天茂偶尔压抑的喘息和那缕诡异的甜香在无声弥漫。

“现在,”张经纬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只有我们两个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把你逼到了这步田地?”

马天茂没有立刻回答。他蜷在锦被里,像一只受伤后缩回壳里的蜗牛。过了许久,他才幽幽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把我……逼成了这副……不堪入目的样子?是不是?”

“那东西!”张经纬指着那白玉瓶,眼中是痛心的急迫,“如果你才沾上不久,现在戒,还来得及!听我的,立刻搬到我那里去,住到我的县衙里!我亲自看着你,守着你!我就不信,戒不掉它!”

马天茂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迟缓得像一个提线木偶。他望着窗外厚重的帘幕,仿佛能穿透那层布看到某个虚无的远方,声音里充满了彻底的绝望:“经纬兄……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有!一定有!”张经纬斩钉截铁。

马天茂的目光终于从虚无中收回,缓缓聚焦在张经纬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经纬兄……你知道……‘心学’吗?”

张经纬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瞬间爬上脊背,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自然知道!朝廷……一直在追缉此等异端邪说……你……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他隐约记起高颎曾私下提过,江南有一富商行踪诡秘,似与心学有所牵连……

马天茂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扯,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饱含着无尽的荒诞与悲凉。他盯着张经纬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

“我爹……便是心学的人!”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张经纬脑中炸开!他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四肢百骸一片冰凉,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高颎的江南一个富商失踪和马家突如其来的变故……无数碎片在这一刻被这短短一句话粗暴地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令人惊悚的真相!

昏暗的光线里,马天茂的脸显得更加灰败,他平静地继续说着,那平静下是死水般的绝望:“很意外吧?呵……我也……意外极了……”他的目光变得遥远,陷入了那个血腥的夜晚,“那晚……他浑身是血地回来……没力气多说一句废话……只拉着我……交代后事……最后……”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他让我……不要发丧……把他……烧成灰……绝不能让……朝廷的鹰犬……认出他来……”

张经纬猛地回神,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汹涌而至的危机感!他一步上前,几乎是扣住了马天茂瘦削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迫切的审问:“这件事!在云州,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没人了……”马天茂的眼神涣散了一下,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身体微微发抖,“太可怕了……我只敢……告诉了你一个人……”他说着,仿佛这巨大的秘密带来的恐惧需要用药物麻痹,又颤抖着手去抓榻边矮几上那个敞开的药粉包。

“别碰它!”张经纬眼疾手快,一把将那包要命的药粉扫落在地,白色的粉末洒在深色的地砖上,刺眼无比,“这东西会要了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命?”马天茂看着地上散落的粉末,先是一阵神经质的低笑,随即那笑声陡然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长久压抑的恐惧、丧父的悲痛、秘密的重压、药瘾的折磨……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彻底击垮了他!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般蜷缩起来,涕泪横流,声音破碎不堪:“经纬兄……我现在……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

哭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令人心碎。

张经纬看着他崩溃的模样,胸中翻江倒海。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维急速运转:“马叔叔的……遗体呢?”

“照他说的……”马天茂抽噎着,指着屋外祠堂的方向,“烧了……只剩一坛灰……在祠堂供着……”

“好!”张经纬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烧得好!化成了灰,只要你不说,我不说,朝廷查无可查!这事,烂在肚子里!”

马天茂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布满泪痕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张经纬,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你……你愿意……帮我?”

“听着!”张经纬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现在起,你必须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振作起来!心学的人,可能会来找你,一概不要理会!还有,那五石散——”他指着地上的粉末,眼神凌厉如刀,“一粒都不许再碰!”

“可我……”马天茂痛苦地抱住了头,手指深深插入乱发,“我爹死后……我撑不住……只有这个……能让我……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撑不住也得撑!”张经纬猛地将他从榻上拽起,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你还有我!天茂,看着我!我们是兄弟!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我张经纬,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沉沦下去,把自己毁掉!”

“经纬兄……”马天茂望着眼前这张写满坚定与痛惜的脸,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彻底的绝望。

张经纬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我会用尽我所有的一切帮你!把你从这泥潭里拉出来!马叔叔在江南的产业……”他的眼中迸射出锐利的光芒,“你放心,我迟早会替你,一分不少地夺回来!”

马天茂嘴唇翕动,喉头哽咽,最终,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模糊却带着重量的音节: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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