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山风撕扯着衣袍,栾卓跟在守山人身后,沿着蜿蜒于绝壁的隐秘小径向东境跋涉。为驱散长途的孤寂,也为了解东境这潭深水,栾卓主动问起了小象国东境王庭心腹之地的往事。
守山人步伐稳健,踏在覆雪的岩石上几无声息,声音低沉如山谷回响:“当年老王在世时,东境与西境也算得上同气连枝,一致对外。老舍王在西境的威望,足以压住两边的小心思。”
话锋一转,带着冷冽:“可老王死得不明不白……新王上位,对西境就只剩下提防和猜忌了。后来他敢发兵応国,却死活不肯与西境联手。怕啊……怕老舍王麾下的铁骑,会借着联手的由头,顺势就把东境也囫囵吞了。”
这番话惊雷,在栾卓心中炸响,瞬间拨开了许多迷雾。他终于明白了当年小象国特使为何计划向福寨求援応国,却又半途而废——根源就在这东境的剧变!老王暴毙,本该继位的长子被废黜,幼子因得宠上位。
最终,被剥夺一切的长子铤而走险,血洗宫廷,弑弟夺位,才坐稳了这东境江山。
也正是这位踩着至亲鲜血登基的新王,为了稳固权位、转移矛盾,才悍然发动了对応国的战争。
思绪翻涌间,一个名字蓦地刺痛了栾卓的记忆——驻拉!那个曾与少爷策马同游、把酒言欢的东境贵胄,后来却变得面目全非,冷酷披着人皮的凶兽,竟能毫不犹豫地下达对边境福寨的灭寨绝杀令!
这翻天覆地的变化、这血腥的背叛,与东境王权更迭的惨剧交织缠绕,在栾卓心中形成巨大的、冰冷的谜团:王庭的血雨腥风中,驻拉扮演了什么角色?他经历了什么,才将旧日情谊碾得粉碎?福寨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和哀嚎,是否就是新王稳固统治的祭品?
栾卓忍不住追问,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发紧:“那……如今坐在东境王座上的这位……究竟是何方神圣?名号为何?”
前方的守山人脚步未停,破旧的皮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沉默了片刻。
最终,只是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得被风撕碎:“名号?不过是个染血的符号罢了。至于他是谁……”守山人顿了顿,语气带着悲悯的疏离,“一个坐在兄弟骸骨铸就的王座上,日夜疑惧,连昔日盟友都不敢信任的可怜人罢了。他的名字,知道了……未必是福分。”
守山人讳莫如深的回答,非但没有解开栾卓的困惑,反而像在迷雾中又添了一把湿柴,让疑云更加浓重、更加阴郁。
一个名字,一个统治者的名号,能成为忌讳?这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秘密和不祥。
山道愈发险峻,嶙峋的怪石在暮色中张牙舞爪,宛如蛰伏的巨兽。
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栾卓裹紧了皮袍,目光紧紧锁住前方守山人那在风雪中依旧挺拔的身影。
这个沉默寡言、对山林了如指掌的男人,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题。他知晓的秘辛远比他吐露的多,而他选择缄口的,恐怕才是风暴真正的核心。
“驻拉……”名字在栾卓舌尖反复碾磨,带着血腥味。记忆中那个鲜衣怒马、笑声爽朗之人,如何在东境剧变的熔炉里,被锻造成了一个下达屠寨命令的冰冷机器?
是权力的诱惑扭曲了他的灵魂?
是家族在血腥清洗中覆灭让他变得疯狂?
还是……他本就是新王手中那把最锋利的屠刀,早已在杀戮中泯灭了最后的人性?
福寨熊熊燃烧的火焰,那些绝望的哭喊,是否就是他向新王献上的、染血的投名状?而少爷……是否正是洞悉了现实的残酷,才彻底断了再去打探的念头?
“福寨……”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栾卓心底升起,比这山风更刺骨。守山人对那场惨剧也并非一无所知?他是否知晓驻拉转变的内情?
守山人感受到身后栾卓翻腾的心绪与沉重的目光。
他并未回头,脚步依旧沉稳,却忽然开口,声音穿透呼啸的风雪,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旧日恩怨,如这山间流岚,散了便散了。前路漫漫,该你知晓的,到了地界自然明了。不该知晓的……强求,不过是自寻枷锁,徒惹祸根。”顿了顿,声音沉重,“东境这潭水,深不见底,浊浪滔天。多看,少言,更要守住本心。你我……终究只是匆匆过客。”
过客?
栾卓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少爷将他托付给守山人,难道真的只是让他当一个冷眼旁观的过客?
守山人带他深入这虎狼之地,又岂会仅仅是为了避祸?他抬头望向铅灰色的、仿佛要压垮群山的天空,风雪更急了。
这趟东行之路,从踏上第一步起,就已无法回头。
东境新王模糊而狰狞的面孔、驻拉堕落的真相、福寨焚灭的根源……如同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嗜血猛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也燃烧着他无法熄灭的探寻之火。
守山人的警告犹在耳畔,栾卓明白,有些谜团不解开,他永远无法真正“路过”,枉死的亡灵,背叛的冰冷,会日夜啃噬他的灵魂。
风雪漫天,前路莫测,而答案,或许就藏在那片被血色与阴谋浸透的东境王庭深处。
深吸一口能冻僵肺腑的寒气,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加快步伐,紧紧跟随着那道在混沌风雪中劈开道路的身影,义无反顾地奔向未知的深渊。
风雪稍歇,嶙峋的山道被一层新雪覆盖,更显冷寂。
栾卓紧跟着守山人沉默的身影,此行的目标,已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潜入东境,而是有了明确的靶心——找到大头。
这是临行前,少爷交给他的重任。
西境的风暴自有少爷亲自周旋,而这东境的暗流,则由栾卓来摸清。
找到他,或许就能挖出他究竟在为谁效力,更重要的——是探听到那些在福寨大火中神秘失踪的寨民们的生死下落!
少爷的嘱托简洁而沉重:“东境之事,由你全权处置。如何做,何时做,你自行决断。唯有一点——”少爷的眼神锐利如刀,直刺栾卓心底,“保命为先!事不可为,即刻抽身。活着,才有转机。”
此刻,栾卓心中反复咀嚼着这条铁律。
保命,不是怯懦,而是为了活着带回真相。
按捺住急于求成的心绪,目光投向风雪尽头那片笼罩在灰暗中的东境大地。
大头可能藏匿的位置,已在他脑海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那是他下一步要踏足的险地。
根据少爷提供的零散线索和栾卓自己早年混迹东境底层的经验,大头这种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人物,最可能藏身的地方,莫过于“泥鳅巷”——东境王都“小象城”外围最混乱、最肮脏、也最善于藏污纳垢的贫民窟。
那里城市的腐疮,盘根错节的小巷、破败拥挤的窝棚、三教九流的亡命徒,构成了天然的迷宫和保护色。
几天后,风尘仆仆的栾卓和守山人带着人,汇入浑浊的河流那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小象城外围的喧嚣与恶臭之中。
窝泥巷的空气弥漫着劣质油脂、腐败垃圾和恶臭混合的刺鼻气味。
狭窄的巷道上方,各种破烂的衣物和晾晒的臭肉遮挡了本就稀薄的阳光,地面污水横流,行人神色匆匆,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麻木。
守山人到这像回到水里的鱼,身影在复杂的巷弄间灵活穿梭,很快就将栾卓他们带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角落。
从怀中摸出一小瓶气味刺鼻的药油,示意栾卓抹在脸上和裸露的皮肤上。“遮掩气味,也防虫鼠。”声音依旧低沉。
栾卓依言涂抹,药油辛辣刺鼻,瞬间掩盖了他身上属于“外乡人”和“山野”的气息。他看着守山人,低声道:“大头不赌,不过经常混迹在各种场合,常在‘黑窝’那家地下混杂。我去探探风声,您……”
守山人摆摆手,指了指旁边一处被杂物半掩、能观察到巷口动静的凹陷处:“我在这里。两个时辰,无论有无消息,必须回来。”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巷口往来的人流,“此地蛇鼠环伺,耳目众多。记住你家少爷的话。”
栾卓重重点头,深吸一口混杂着恶臭的空气,眼神瞬间变得窝泥巷里的其他居民一般,混杂着几分市侩的狡黠和对生活的麻木。他拉了拉头上破旧的毡帽,佝偻起一点背脊,扮作一个为生活发愁的底层路恶,脚步虚浮地汇入了巷子深处涌动的人潮。
黑窝的入口极其隐蔽,藏在一家散发着腥腻恶臭的铺子后面,需要穿过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湿滑阴暗的窄缝。门口蹲着两个眼神凶狠、腰里鼓鼓囊囊的彪形大汉,审视着每一个进入的客人。
栾卓摸出几枚边缘磨得发亮的小象国通用货币,熟练地塞进其中一个大汉手里,脸上堆起谄媚又带着点急切的笑容:“大哥,糊口饭吃,进去碰碰运气。”他的口音带着刻意模仿的、窝泥巷特有的油滑腔调。
大汉掂了掂手中的货币,又上下打量了栾卓几眼——一个面黄肌瘦、衣着破旧、眼神浑浊的模样,毫无威胁。他鼻腔里哼出一股浊气,不耐烦地挥挥手:“滚进去!别惹事!”
踏入黑鼬窝,一股混杂着汗臭、劣质烟草、呕吐物和血腥味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昏暗的灯火下,人影攒动,嘶吼、狂笑、咒骂声震耳欲聋。几张油腻破烂的桌子旁围满了人,他们眼睛赤红,死死盯着对面那人手中捂着的响动,空气里弥漫着疯狂的贪婪和绝望的窒息感。
栾卓的目光如筛,快速扫过每一张狂热扭曲的脸庞,搜寻着他要找的人。他没有立刻靠近任何一张赌桌,而是沿着墙边的阴影移动,耳朵竖立,捕捉着这些人间零碎的对话和咒骂,试图从中过滤出关于“大头”的蛛丝马迹。
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与周围狂热的氛围格格不入。在这黑暗的巢穴里,每步都如履薄冰,既要找到目标,更要谨记少爷的告诫——保命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