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刚刚去了老家乡味道？”
高层秘书长办公室内，秘书长回过身，看着推门进来的北宫。
北宫逸尘笑了笑，空荡的右袖轻轻晃动：“也就是恰巧经过。”
他走到办公桌前，很自然地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问道：“小草那孩子呢？怎么没见着？”
“去接应【不屈意志】和【未来】基地的幸存者了。”秘书长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文件边缘的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她顿了顿，用更轻的声音补充道：“两个基地，一百八十万人…只逃出来六千，基本都是妇孺，管理层、城防军和编外清道夫部队，无一生还。”
“现在整个地球，还成建制的人类存续委员会治下的基地，只剩下【盖亚之光】、【昆仑】还有我们【曙光】三个。”
“不到三百万的人口...”
北宫端着水杯的手停在半空，沉默了半晌，杯中的水面漾开几圈细微的涟漪。
“对了..”他将水杯放下，忽然转换了话题，语气变得严肃：“飞船准备的怎么样了？”
“应该能按期起飞。”秘书长走到办公桌前，点了点，一幅巨大的星图全息投影，上面标记着复杂的航线：“这次如果没有再出现发射问题，后续应该可以陆续组织往返运输。”
“所有资料也已经和其他基地共享，至少能保证头批能有5000人离开地球...”
“要避免近亲繁衍，要保证能有机会重启技术文明，最低人口数量也要在五千到一万左右。”
“如果时间足够的话，能够离开地球的人类达到四万左右，那未来的人类能够在几代以内重建工业文明...”
“【延续】号空间站还在扩建，阴噬兽的骚扰暂时还波及不到他。”
“不过....那个坐标太远...即便九成以上的人进入冬眠，最终能够到达的...或许...”
“月面基地的...不行，那是未来的保障，不能动弹。”
北宫看着那道专注研究航线的侧影，抿了抿唇：“你真的相信那个消息？那毕竟…只是一个来自深空的无法验证的坐标。”
女人的目光没有离开星图，声音却异常坚定：“我信。”
说罢，她转过身，看着北宫，眼神清澈得不像一个四旬女人，还执拗：“因为，那份信息里，明确提到了...他。”
北宫忽然沉默。
“我虽然不知道信息另一头究竟是什么智慧种族，但既然对方自称是他的‘故友友人’，我就信。”
“而且...北宫大哥，我能从信息的措辞和字里行间里感觉到，写信的，也是一个女人，虽然毫无理由，但我就是这么相信，你可以当做这就是一个女人的第六感吧。”
“更何况...”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人类…还有可以选择的余地么？或者说，我们还有值得别人如此大费周章来欺骗的本钱么？”
北宫没有出声，因为无法反驳。
他理解眼前这个女人，也明白，21年的艰苦抗争，超过82亿人的死亡，人类...这个诞生于蓝星的智慧种族..已经真正走到了绝对的绝望面前。
而在这面前，任何一丝微光，都值得用一切去赌。
女人没有等他回答，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望着下方基地里如同蚁群般忙碌求生的人们，背对着北宫，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说道：“到时候要启航了，我想让你，和小卓玛、小草他们一起…”
“我拒绝。”
话未说完，北宫那平静的声音便直接打断了她。
秘书长猛地转过身，脸上有一丝错愕。
北宫仅存的左手随意地拍了拍衣袍，动作间带着洒脱：“我是旧时代的人，身上沾满了过去的尘土，新世纪没有搭我的船。”
“而且，人类文明的新篇章，不该由我们这些老东西来开启。”
说着，他走到秘书长身边，与她并肩望向窗外，语气忽然凝重了些：“你应该也看出来了，阴噬兽的攻势又开始了，看【未来】和【不屈意志】就知道它们不再满足于固守巢穴和日常扫荡，那种攻击力度和规模，我甚至没能来得及赶到…”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它们比我们想象的更聪明，现在又占据了两座基地，获得了里面的资源和信息，我们在这里大张旗鼓地准备的计划，不可能不被知道。”
“当初将人类主力消灭之后，大军就离开，只留下一小部分部队作为留守扫荡，而那些留守部队又没有立刻消灭人类，只是不忙不急地推进，不为什么，只是单纯把人类当虫子在耍，现在见虫子要打算飞走了，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北宫转过头，直视着秘书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距离飞船发射还有半个月左右，这最后十几天，绝不会平静，如果真的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必须有人留下来，为你们的启航断后。”
秘书长又再度愣住。
“怎么，很吃惊么？”
北宫见状呵呵一笑：“你和我都清楚，这不是童话故事，有时候可以讲理想，但有时候也要脚踏实地，以我们目前拼尽一切搜集到的资源，能通过【星火计划】离开这里的人类或许连二十分之一都不到。”
“你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么？”
他轻轻摇头：“能在这个地狱里活到现在的人，没有一个是傻子，前线那些正在用命为我们争取时间的部队，后勤那些日夜不停检修飞船的工程师，甚至‘老家乡味道’里那些看着没心没肺喝酒吹牛的老兵…他们心里，都清楚。”
“只是…选择不说破而已。”
秘书长忽然觉得唇角有点干。
半晌，轻声问道：“那为什么...大家...”
“这不是很好理解么，”北宫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因为所有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单个的个体在这片废土上是活不下去没错，可所有人一起走也不现实。”
“即便‘星火’的背后有那友善外星人的技术支持又能怎，不说以人类如今孱弱的状态能从那小小的芯片中解析出多少技术，就算是全盛时期，倾全球之力能够弄出供几百万人循环生活的空间站也是天方夜谭。”
“所以那几艘船，那个空间站，就已经注定了结果。”
“这些年前任秘书长他们一直推行的基因筛查又是为了什么，我虽然看不到资料，但也瞒不住我。”
“…”秘书长沉默了。
“你觉得死亡很沉重对么，其实，对也不对...”北宫凝视着秘书长，认真道：“只要登上船的人能活下去，人类的火种能在宇宙的另一个角落重新点燃，那么，我们这些留下的人就不算真正死去。”
“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文化、我们为之战斗的一切，都会随着他们一起，获得新生。”
“这不是牺牲，这是传承。”
“我们，现在就在为人类文明延续而努力着。”
“即便自己没有机会离开，那个使命也足够让我们为之奋斗。”
“仅此而已。”
看着眼前这位年纪比自己小上许多，眉宇间却早已刻满风霜与疲惫的领导者，北宫的眼眸中有一丝怜悯与心疼掠过。
他的语气变得柔和：“你啊，不要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扛着，明明年纪比我小那么多，怎么就总爱皱着眉头？我记得，一开始的你…不是这样的啊。”
说着伸出仅存的左手，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
“不要总觉得亏欠了谁，更不要把这副重担变成勒死自己的枷锁，这里还能喘气的每一个人，能活到今天，你的功劳比谁都大。”
“如果这份功绩反而成了你的负担，我们这些…答应过要照顾好你的人，九泉之下，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你的父亲，你的兄姐，你的家人们？”
“孩子...不要害怕人性。”
“有些事情，是不需要隐瞒的，我们都懂，我们也一直坚信，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正是因为那份在绝境中依然选择光明的人性光辉。”
“而这光辉，一定会延续下去。”
“我们的先辈，是这样走过来的。”
“我们的先烈，是这样走过来的。”
“我们…也一定会是这样，站好最后一班岗。”
听着北宫这番话，秘书长忽然浅浅出了口气，眼眸间似乎有一丝薄雾，但很快又消失，回过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为生存而奔忙的芸芸众生，忽然又捏了捏颈上的那条吊坠，轻声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北宫笑道：“如果按旧世界的标准来看，你或许不算那种典型的领导者，他们需要永远冷静、善于权衡、懂得在必要时让人们在迷雾中前行。”
“但你却比任何标准的领导者，都更让我们愿意追随。”
“去做你认为对的事，走你认为该走的路，不必费心解释，也不必为此感到亏欠。”
“如果你的方向代表着未来，如果你的心中装着更多人的明天....”
“你只需向前走。”
“一定会有人，跟在你身边。”
“我们…”
“都在…”
“一直都在。”
......
“这里还会有幼儿园？”
澹明看着不远处一栋相对完好的建筑，透过窗户能看到几个年轻女孩正带着一群小孩子做简单的游戏。
稚嫩的笑声在沉闷的基地里显得格外珍贵。
斯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咂咂嘴：“那个啊，算不上正式的幼儿园，就是一些没了爹妈的孤儿聚在一起，由志愿者看着。”
“不过，正规的幼儿园、小学、中学怎么可能没有？只是学习时间被压缩了，课程也变了很多，一切从简从快。”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脸皱成一团：“别说这些小娃娃，就是我们这些大老粗，也经常被拉去上什么‘技术速成班’、‘基础科学课’，我的老天，那比跟阴噬兽拼命还难受，那些符号和公式，根本听不懂！”
澹明有些诧异，也不禁微微点头：“在这样朝不保夕的环境下，还能坚持办教育，把资源投入到孩子和知识传承上…这位秘书长，确实很有远见。”
这话发自内心。
维持生存已属不易。
能在废墟之上构建起教育体系，意味着领导者没有放弃文明的未来，这份魄力和眼光，超越了绝大多数只知苟延残喘的统治者。
小光闻言，立刻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语气充满了崇拜：“那肯定！秘书长可是一位奇女子！”
“听说她以前就是神州顶尖大家族出身，但在人类最危难的关头，她不但没有躲在安全的地方，反而主动站了出来，从基层做起，一步步赢得了所有人的信任，最终成为了人类存续委员会的秘书长，她还能跟神秘的外星文明搭上线，搞来了‘星火计划’的关键技术，到时候，就能有很多人坐上太空船去寻找新家园了！”
他说得兴奋，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将牺牲视为理所当然的单纯：“当然了，像我们这样的战斗人员，肯定是留下来断后，跟那些阴噬兽拼到底的。”
“但没有关系，有人能活下去就行，就像是我爸妈牺牲了，留下我一样。”
澹明一怔，下意识想开口说什么，但话未出口，就被络腮胡打断了。
斯坦指着通道尽头一栋有着明显图书馆标识的建筑说道：“别听这小子瞎扯，他知道一半不知道一半，尽是些道听途说的英雄故事，你要真想知道过去的真相，抽空去一趟那里就好，那是基地图书馆。”
“里面什么资料都有存档，从旧时代的文史哲到现在的阴噬兽解剖报告、外星科技原理，虽然没几个人看得懂，甚至…你今天问的那个什么初代特四小队队长的资料，还有老罗嘴里的那个人，里面说不定也有。”
“...别全信老罗酒后的回忆，官方资料虽然有遗失和损毁，但总归还存着不少，只是现在这光景，又有多少人会回去翻那些沾满灰尘的故纸堆呢？大家都忙着拼一个看不见的未来。”
澹明愣了一下，先将“星火计划”和“断后”的疑惑压下，说道：“听你这么说，那图书馆…岂不是把整个人类文明的数据库，几乎完全公开了？”
“那肯定啊。”络腮胡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委员会，尤其是秘书长的意思非常明确，人类都到了快要灭绝的关口了，还藏着掖着干什么？就是要集思广益，把所有知识都拿出来，谁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就藏着能看懂外星科技或者能想出绝妙点子的天才呢？难不成还抱着那些宝贝资料，一起等死？”
澹明缓缓点头，目光落在那栋建筑上。
如果真是这样，或许，自己的谜底都能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