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麃公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主帅,心中感慨万千。
他不仅谋略超群,更难得的是这份在巨大胜利面前依然保持的冷静与远见。
处理完紧急军务,秦臻看着王贲与阿古达木,缓声道:“王兄、老胡,你二人率部辛苦一日,先下去休整,安抚士卒,饱食安寝。
明日还需清剿残敌,肃清四野,不可懈怠。”
“喏!末将告退!”两人行礼后,转身大步离去。
帅帐内,再次只剩下秦臻、麃公、涉英三人。
空气中弥漫的墨香似乎也驱不散那从帐外渗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死寂感。
巨大的胜利光环下,一种沉甸甸的疲惫与思索在帐内弥漫开来。
麃公看着秦臻略显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身影,看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关切地开口,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少上造,此役耗神费力,非比寻常。你运筹帷幄,心力交瘁,切莫强撑。身体为大秦之本,亦需保重。”
闻言,秦臻微微点头,嘴角扯出一丝勉强的笑意,缓缓说道:“多谢老将军挂怀,晚辈尚可支撑。只是……”
他抬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帐帘缝隙外那片沉沉的的夜色,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只是每每思及韩非之言,心中不免沉重。此战虽胜,然杀戮之重,亦触目惊心。”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压抑胸中翻涌的情绪:
“六十五万生灵……非兄所言非虚。以‘天火’之威,铁骑之利,制造无边恐惧慑敌,可收一时之效,令六国胆寒,然…终非长治久安之道。
恐惧能压服其身,却未必能收服其心。
非兄乃我挚友,其言虽逆耳,然细思之下,却非无理取闹。”
秦臻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挚友理念的尊重与自身选择的矛盾。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复杂的强行情绪压下,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转向麃公:
“然,老将军,战争便是如此。慈不掌兵,义不行贾。今日洛邑平原的尸山血海,是为了明日天下少流更多的血。
是为了终结这数百年来的列国纷争,诸侯割据。
六国不灭,则战乱永无休止。
此乃大势,非我秦臻一人之愿,亦非我秦臻一人之力可改。
只是……”
他再次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帐篷,看到了那片被鲜血染红的土地:“只是这代价,确实过于沉重了。六十五万……背后是六十五万个家庭。”
他想起韩非最后那句“恐惧……征服不了人心”,想起那些降卒眼中麻木下的惊惧与仇恨。
这胜利的基石,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稳固。
麃公闻言,神色也肃穆起来,他完全理解秦臻的复杂心境。
作为老将,他见过太多的死亡,早已心如铁石。
但秦臻不同,他年轻,有抱负,更有超越时代的理想蓝图,甚至与敌国的关键人物有着深厚的私人情谊。
这种矛盾、这种理想与现实、情义与责任的剧烈冲突,在登上胜利巅峰的此刻,反而会更加尖锐地刺痛胜利者。
“少上造思虑深远,心念之仁厚,老夫既感且佩。”
此刻,麃公的声音,变得沉稳而沧桑,他缓缓道:“然,大争之世,弱肉强食,兵戈为犁,以战止战,以杀止杀,本就是这天地间最残酷、却也最有效的法则。
今日洛邑之杀戮,非为嗜血,实为换取明日之太平。
为将者,当有霹雳手段,摧城拔寨,破国灭军;
亦需明白,雷霆之后,必有春风化雨,方能滋养新土,使其不沦为焦墟。
破国易,收心难。
此战已毕,打断了他们的脊梁,粉碎了他们的胆魄,接下来如何治理新地,如何安抚人心,如何使我秦法在彼处行之有效,使黔首归心,才是真正的考验。
这非一朝一夕之功,亦非一将一帅之力可成。
需大王之仁德,朝堂诸公之良策,更需地方郡守县吏宵衣旰食,尽责推行。”
麃公顿了顿,话锋转向韩非:“韩公子,非法家之论精深,老夫亦有所耳闻,其‘法’‘术’‘势’之论,确有惊世之才。
然其存韩之心过切,如蒙眼之驹,未能尽窥天下归一乃大势所趋,非人力可逆。
其所忧秦法之‘严’,然我秦法之核心,在于‘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若能破除六国贵族特权,将此‘法’推行天下,使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使权贵不得凌驾于律令之上,此何尝不是一种大仁?
至于韩非所言……其法家精要,若能取其精华,用于秦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其所言恐惧之弊……”
说到这,麃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此战之威,已如天罚,足以让山东六国从君王到士卒,肝胆俱裂,闻秦之名而丧胆。
至少十年之内,不敢再起合纵之心。
这,便是为大王、为少上造你推行秦法、改进秦法,为一统天下争取的宝贵时间。
少上造今日能顶住压力,下令怀柔降卒,已是仁至义尽,远超武安君长平所为。
待他日天下一统,政通人和,百业兴旺,黎庶安居,今日之恐惧,自会逐渐化为对秦法秩序之敬畏,而敬畏,亦终将随着时间推移,归于对太平盛世的认同与归心。”
他试图用更长远的眼光和更现实的逻辑来开解秦臻,也清晰地勾勒出了战后阶段的重心,从军事征服转向政治治理。
战争结束,只是开始,如何消化胜利果实,才是更大的挑战。
秦臻默默听着麃公这番推心置腹、饱含经验与智慧的话语,心中的郁结稍稍缓解,眼中亦闪过一丝光亮,驱散了些许笼罩在心头的阴霾。
老将沙场一生,见惯了生死,也深谙政治之道。
他的话,虽然现实甚至有些冷酷,却无情地点破了这个时代的残酷真相:统一的道路必然由白骨铺就,而恐惧,在特定的历史节点,确实是建立秩序、扫清障碍最高效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