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姬长伯毫无睡意的脸庞。
身旁的姒好已然熟睡,呼吸均匀,眉宇间似乎因他今晚的陪伴而舒展了些许,但他心中却如同压着千斤巨石,毫无轻松之感。
鲍季平等人的跪谏,表面上是针对姒好无子,实则是一场关于国本、关于未来权力格局的无声交锋。
海伦的怀孕,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潜藏在水下的所有暗流。
内阁中教会势力与苍溪派官员,甚至可能还有其他尚未浮出水面的派系,都已开始围绕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进行布局。
“子嗣……国本……”姬长伯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思绪却飘向了记忆深处那些来自“后世”的斑驳教训。
秦始皇雄才大略,一统六合,然扶苏被矫诏所害,胡亥昏聩,强秦二世而亡。
汉武帝英明神武,开疆拓土,晚年却因巫蛊之祸,逼死太子刘据,动摇国本。
唐太宗贞观之治,万国来朝,亦难免玄武门之变手足相残,且诸子争位之祸隐现。
宋太祖,兄终弟及,斧声烛影成千古谜案。
明太祖朱元璋为保朱家天下,大杀功臣,分封诸王,却也为后来的靖难之役埋下祸根……
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在警示他,继承人之争,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外部的刀兵之战。
它足以瓦解君臣信任,撕裂朝堂,甚至让一代王朝积攒的国力顷刻间崩塌。
“难道真的没有万全之策吗?”姬长伯披衣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天际那轮清冷的弦月,眉头紧锁。
“立嫡立长?若嫡长子不堪大任,岂非误国?择贤而立?‘贤’的标准由谁定?势必引发更激烈的党争和投机。分封诸子,使其互相制衡?周室衰微、八王之乱便是前车之鉴……”
他想到后世一些试图解决这个问题的制度,比如秘密立储,将诏书藏于正大光明匾之后,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公开竞争,但依旧无法完全杜绝猜忌和潜在的阴谋。
而且,在汉国目前这种派系林立的局面下,秘密立储恐怕会引发更多的窥探和不安。
问题的根源,似乎并不仅仅在于制度本身,更在于人心,在于权力本身的诱惑,以及围绕权力形成的巨大利益集团。
姬长伯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他自问并非昏聩之君,亦有励精图治、壮大汉国之志。
然而,外部战事未平,内部却已因一个未出生的孩子而暗潮汹涌。
他今日能强行压下废黜姒好的言论,明日呢?待海伦的孩子出生,若是个男孩,那些声音只会更加强烈。
届时,姒好又将处于何地?若姒好将来也有了子嗣,那后宫、朝堂岂不是要永无宁日?
他必须找到一个办法,不仅要应对眼前的危机,更要为未来立下规矩,一个能够最大限度避免内耗、确保国家平稳传承的规矩。
“或许……”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立谁’,而在于如何‘制约’。”
他想起了周长伯记忆中的一些模糊概念,关于权力制衡,关于制度性安排。
单纯依靠君主的个人权威和情感偏向是危险的,必须建立起一套相对稳固的框架,将继承人问题纳入法制和制度的轨道,而非完全依赖于君主个人的好恶或朝臣的党争。
首先,必须明确嫡庶尊卑,稳定人心。姒好的正室地位不容动摇,这是礼法根基,也是他姬长伯信誉的体现。
今晚留宿于此,便是最明确的表态。
其次,对于子嗣,无论出自哪位夫人,都应一视同仁地给予教育和培养机会,观察其品性才能,而非过早定下名分,引发无谓的争夺。
更重要的是,要削弱后宫与外朝过于紧密的联系。
教会势力想依靠海伦的子嗣上位,苍溪派想保住姒好的地位以维持影响力……必须打破这种“母凭子贵,子凭母势”进而与外戚、权臣捆绑的恶性循环。
如何打破?
姬长伯的目光变得深邃,海伦教会圣女的身份不能再担任了,姒好之前负责一些将作院的事,也必须要限制起来了。
在自己儿子的培养这一块,可以借鉴后世的一些经验,设立专门教导、考核皇子的机构,由德才兼备、且相对中立的官员负责,而非完全由其母族或某一派系把持。
同时,严格限制后妃及其家族干预朝政,明确外戚不得担任要害职位。
对于未来的继承人,不仅要考察其文韬武略,更要看重其仁德、胸襟和对国家律法的敬畏。
他要培养的,是一个能守成、能开拓的君主,而非一个只知争权夺利的狭隘之人。
这种新的继承制度,必须要尽快建立。
“看来,人果然还是不能太闲。”姬长伯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内政的纷扰,丝毫不比外部的战事轻松。
他回到案前,铺开一卷空白的竹简,提笔蘸墨。
他写下第一个字:“制”。
他要开始着手制定一套规则,一套关于继承人培养、选拔和权力过渡的规则。
这条路注定充满荆棘和阻力,但他必须走下去。
姬长伯凝神静气,笔尖在竹简上沙沙作响。
他汲取着来自后世记忆长河中的点滴智慧,结合汉国现状,开始勾勒继承人培养与选拔制度的雏形。
那些明君贤主的影子在他脑海中浮现,他们的得失成败,此刻都化为了他笔下的养分。
他首先写下了 “定根本,明秩序” 。
明确嫡长子继承制为基本原则,以固国本,安人心。
但同时,他附加了一条:“若嫡长子确显愚钝不堪,德行有亏,经‘考功司’(他暂定的名称)审议,并获君主与内阁多数认可,可启动例外程序,于诸子中择贤而立。”这一条,为他留下了必要的回旋余地,也埋下了未来制度演变的伏笔。
接着,他着重于 “重教养,塑贤能”。
他计划设立“文华殿”与“武德苑”作为皇子们的核心教育机构。
文华殿:并非由单一学派把持,而是安排与民间学部编撰的科目培养,识文段字,精通算术、工学的务实之才。目的在于培养皇子全面的视野,理解治国之道的各个方面。
武德苑:不仅习练弓马骑射,更需参与军营演武,了解士卒疾苦,甚至在未来,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参与低烈度的边境巡逻或剿匪,以磨砺意志,知兵知战。
此外,他还特意加入“体民艰”一项。要求皇子在成年前,必须隐去身份,在官员陪同下,深入民间,体验农耕、工坊,了解赋税徭役,知民间之疾苦,方能生出仁悯之心。
第三部分,他提出了 “立考成,辨优劣”。
这便是他构思中的“考功司”的职责。此机构隶属于内阁学部,但是职级很高,直接对君主负责。
其成员由君主选定,需涵盖不同派系中德高望重、相对中立之人,定期轮换,以防结党。
考功司的职责是:
第一,记录观察:记录皇子们在文华殿、武德苑的学业进度、师长评语。
第二,定期考核:不仅考核经义策论、武艺兵法,更注重考核其应对突发问题的能力、品性德行(如是否宽厚、是否节俭、是否有担当)。
第三,密奏权:拥有向君主密奏皇子言行得失之权,避免皇子只在君父面前表现。
第四,他强调 “抑外戚,限母族”。
明确写下:“后妃不得干政。皇子之外祖、舅氏等母族亲属,不得担任枢要军职及吏部、户部等要害部门主官。皇子之教育,由文华殿与武德苑全权负责,其生母可关心起居,但不得干预学业进度及考核标准。”这一条,直指当前教会与苍溪派试图通过影响皇子母亲来左右国本的企图,意图从根源上切断后宫与前朝势力的过度捆绑。
第五,关于 “慎立储,缓公示”。
他吸收了秘密立储制的优点,但加以改良。君主可暗中属意人选,但不必过早公开。在皇子成年(例如二十岁)并经过多次“考功司”评估后,若心意已决,则可于宗庙告天,将诏书藏于特定之处,待自己百年后方可开启。此举既避免过早立储带来的靶子效应和党争,也给予君主更长的观察期,同时避免了完全秘密可能引发的更大猜疑。
最后,他写下了 “固君权,强制度”。
所有这些制度的推行,依赖于君主强大的权威。他必须确保自己在位期间,能够牢牢掌控大局,逐步将这些规矩植入汉国的政治肌理之中,使其成为不可轻易动摇的“祖宗家法”。
同时,他也意识到,制度并非一成不变,需后世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但“制约权力,立贤与能,重于私情”这一核心原则,必须坚持。
写完这些初步构想,窗外已现出鱼肚白。
姬长伯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手腕。
竹简上的墨迹未干,这套制度还只是骨架,需要填充血肉,更需要他未来以坚定的意志去推行。
未来前方的阻力必然巨大,既有来自后宫的可能怨怼,也有来自试图借皇子牟利的各方势力的反弹。
但看着初升的朝阳,姬长伯的心中反而比昨夜多了几分定见。
为君者,不能仅着眼于当下的权衡,更需有为万世开太平的远虑。
这套初步建立的制度,便是他为汉国未来的平稳,投下的第一块基石。
路要一步步走,而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他转身,看向仍在安睡的姒好,目光复杂却坚定。无论未来如何,他必须确保这个国家,不会因内部的权力交替而陷入动荡与衰亡。
随后姬长伯起身离开殿中,殿门口侍从连忙走上前将大氅披在姬长伯肩上。
“让内阁房会、六部官员明天早点来我殿中议事。”
“还有江州所有仟夫长以上的高级将领!”
殿门外,如意垂首应诺的身影悄然融入晨曦微光。
姬长伯立于阶前,任由凛冽寒风灌满袖袍,仿佛要将胸中积郁一并涤荡。
他方才挥毫写就的不仅是竹简上的墨痕,更是投向朝堂暗流的战书。
翌日寅时三刻,江州宫城宣政殿已炬火通明。
六部尚书与在首辅鲍季平和次辅黄婴的带领下,走进宣政殿,众官员皆垂眸屏息,唯有教会现任主教,那名海伦的族人抬头看着姬长伯,因为只有他没有参与昨天的跪谏。
对于昨天的逼宫行为,众官员心中不免打鼓,如果不是两位辅臣带头给自己吃下了王上不会追究的定心丸,他们根本不敢参与跪谏。
当内侍展开那卷《定国本疏》时,满殿只闻倒吸冷气之声。
“文华殿习工学算术?武德苑需亲历战阵?”鲍季平率先出列,“陛下!皇子乃千金之躯,岂可混同匠户士卒!”
“正因千金之躯,才需知民生多艰。”姬长伯指尖轻叩御案,“昔年周武王三岁知兵,十岁领政,所以才有如今姬姓诸侯之天下。”
教会主教也坐不住了正要反驳,却见姬长伯堂兄、宗正姬无患突然躬身:“臣以为,体民艰三项实为明君根基。”
教会主教正欲出列反驳“体民艰”等条款,却见宗正姬无患抢先一步表示支持,不由得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脸色阴沉了几分。
他原本想以“皇子圣体,关乎国运,不可轻涉险地”为由发难,但姬无患作为宗室代表率先表态,无疑给王上的新政披上了一层符合姬姓祖宗成法的外衣,让他一时难以直接抨击。
鲍季平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他深知姬无患此人向来明哲保身,今日却如此旗帜鲜明,背后必有深意,或许是王上早已与宗室达成了某种默契。
他心念电转,立刻转换了攻击的方向,将矛头指向了更具颠覆性的“考功司”和“抑外戚”条款。
“陛下,”鲍季平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沉稳,但语速稍快,显出其内心的不平静,“‘考功司’权责甚重,可评议皇子贤愚,甚至动议更易国本。此权若付于数人之手,臣恐日后‘考功司’权柄凌驾于君父之上,或为权臣挟制皇子、把持朝政之工具!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尤其在几位苍溪派官员脸上停留片刻,意在挑起他们对“权力旁落”的恐惧。
“再者,‘抑外戚’之条,虽旨在防范外戚干政,然‘枢要军职’、‘要害部门’界定模糊,若执行失当,恐寒了众多为国效力之外戚、母族官员之心,亦非广纳贤才之道。”
鲍季平此言,既点出了“考功司”可能带来的权力失衡风险,又巧妙地将“抑外戚”与“阻塞贤路”联系起来,试图拉拢那些家族中有女子入宫或与后宫有所关联的官员。
次辅黄婴,作为国中的另一支柱,立刻领会了鲍季平的意图,他出言补充道:“鲍相所言极是。陛下,立储乃国之根本,当以稳定为上。过早引入‘考功司’审议、‘例外程序’,恐令未来诸皇子心生侥幸,朝臣亦难免各自押注,反而加剧纷争。臣以为,明确嫡长,简化程序,方能绝觊觎之念,安天下之心。”
面对三方或明或暗的质疑与反对,殿内气氛骤然紧张。许多官员低着头,眼神闪烁,显然在权衡利弊。
姬长伯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边缘冰冷的玉石。
他早已预料到会遭遇阻力,但没想到交锋一开始就如此激烈。
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兵部尚书和几位将领。
兵部尚书卢林,苍溪派出身,是姬长伯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他淡淡地开口:“末将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但末将知道,当年文王武王就是靠着与士卒同甘共苦,才得了军心,创下这基业!皇子若能知兵知战,体恤士卒,将来才能镇得住军队,守得住江山!武德苑的章程,末将觉得挺好!”他的话简单直接,却代表了军方务实派的立场。
几位仟夫长以上的将领也纷纷附和:“卢尚书所言极是!”“不知兵,何以御将?”“体民艰,方能知底层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