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时候来,父皇可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陆恂与他相对而立,面上看不出半分情绪,沉声道,“打开城门,放过百姓,饶你不死。”
萧廷猷一双眼睛寒下来,笑容凝滞。他生得高大俊逸,品貌非凡,不论文武艺,在几个皇子中最是龙章凤姿,格外出彩。然而生在皇家,太过出色,却也非幸事。
一句“他本可以”,便成了最大的不甘心和不认命的源头。
“那你是来找死的?”萧廷猷冷冷道,“我这里可没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道理。”
陆恂却丝毫不惧,平淡道,“你不该杀太子。”
燕王野心,朝中尽知。
然太子仁厚好德,生在皇家,难得还存着血脉真心,只要燕王安分守己,以太子之宽厚,将来继位,萧廷猷自有一世荣华。倘若燕王承袭大统,太子却绝不会落得好下场。
两位皇子天赋差异巨大,陛下当真没有犹豫过吗?
或许是有的。
只是权衡利弊后,陛下命燕王遣往封地,看似驱逐,未尝不是另一种保护。叫他远离朝堂,失去争位的条件。
可萧廷猷终究又杀了回来。
“为我好?”
萧廷猷脸上满是讽刺,像是突然被激怒,整个人都变得暴躁起来,“太子他样样不如我,除了托生在先皇后肚子里,拿什么与我争!是父皇太过偏心,处处只为太子着想,什么好的都要给他!”
“大启是咱们一起打下的,我立下多少功劳,受过多少伤?太子呢,他只用坐镇后方,坐享其成。凭什么?太不公平了!当初立储,朝中多少声浪支持于我,父皇偏不看不听,只一意立萧启明为太子。”
“行简,我就是要争一个公平,何错之有?”
萧廷猷目色泛红,整个人显得情绪很激动,“你说得对,我是不该杀太子,要怪,只怪萧启明生在帝王家,只怪父皇一意孤行害了他!”
陆恂长身而立,目光沉静。他总是这般,好像世间任何事情都难以叫他动容:
“你就这么想当皇帝?”
“谁又不想?”萧廷猷笑了笑,“我那些弟弟们,你以为他们不想争?人人都想争,只是他们没有我的魄力罢了。天下能者居之,我姓萧,有这个本事。”
陆恂平静道,“可你守不住。”
即便勉强坐上那个位置,也守不住。
说得冠冕堂皇一些,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萧廷猷倒行逆施,哪怕在他的高压之下,京都百姓尚且奋起反抗,倘若他当真做了皇帝,各地握着兵权的节度使们,头一个要反。
萧廷猷听出他话中风雨,怒气冲霄,目眦欲裂,“你怎知我不行?”
他刷的一声抽出宝剑,指着陆恂的面门,咬牙切齿道,“这般与本王说话,你不怕本王一剑劈了你?”
然而陆恂只是岿然地立在那儿,丝毫不为所动,淡然如常,与激动的燕王截然相反,却平添一种冷冽的威慑,他说:
“我敢来,就不怕。”
“武门之变,那些容朝旧部没少为你出力吧?论扎根京都,人脉关系,你尚且不如前朝余孽,勾连外邦,残害百姓,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讨回公平的做法?除了欺凌软弱,你还做了什么?这天下,究竟是属于你,还是属于陈氏?”
“是你利用旁人,还是被旁人利用?”
萧廷猷目光里露出掺杂惊诧和狼狈的神色,目光渐渐凉下去,一语不发。
只因陆恂所言,句句不差。
“陛下在等你。”
陆恂自进入城中,心中便仿佛有一团明火在煎,只是他的声音依旧带着残酷漠然的冷平,“别叫他等太久。这对你不好。”
萧廷猷如今不过强弩之末。
蚍蜉何以撼动大树?
说到底,不过陛下顾念血脉亲情,战事这才胶着在此。
萧廷猷手中的长剑落地,发出“当啷”一声响,他看着陆恂,复又笑起来,“行简,你进城来,不单是为了游说我吧?我回京都这几日,听说了不少你与令夫人鹣鲽情深的传闻。”
“那女子是叫姜栖月,对吧?她如今就在我府中做客,是我的座上宾。行简,即便我今日败了,但以父皇的脾性,姜栖月的身份一旦曝于天光之下,她还有活路吗?”
“倘若你当真爱她,便该为她多想一想。”
“识时务一些,只要你肯帮我,行简,我许你半座江山!”
……
栖月混在人群中,排队往井边打水。
身边都是面色惶惶,模样狼狈的百姓。
自燕王入京,并不约束底下将士。这些日子,京都被大军包围,谁都知是死局,这些燕军便将种种情绪都发泄到京都百姓身上。
烧杀抢掠,奸淫妇女,京都城中,活像人间炼狱。
自从那日陆远舟跑到玉笙院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栖月便起了疑心,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只怕京都生变,当即叫来尘鸣,预备出城。
时安说她是前朝公主,兰先生也证明了这一点。以她的身份立场,京都动荡该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只是栖月从小艰难长大,公主的身份于她太过遥远,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而那些所谓的血脉至亲,对她也全然都是利用,不见真心。
栖月欲离京往行宫去,将京都的异样禀告长公主。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是不是有负血脉?
她想了很多天,总想不明白。一个小小庶女,如何就成了前朝公主,要背负起振兴旧国的重任。
但她崇拜长公主,尊崇本心,想去给长公主一个提醒。
至于前朝、血脉、身份,栖月自记事起便是姜府的庶出五小姐,对所谓的故国、父皇,很难产生似时安那般强烈的感情。
她一直是个很简单的人,没有那么大的野望,哪怕到现在,所盼所愿,也不过安稳二字。
她不想看到战火硝烟。
谁料那日时哥儿竟异常黏人,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栖月。稍一抱离便哭闹不休,紧紧抱着栖月的腿不松手。没法子,栖月只能带着他一起出城。
但终究晚了一步。
京都戒严,城门封锁,任何人不许进出。
风雨欲来。
尘鸣跟随陆恂多年,嗅觉敏锐,当即建议栖月先不要回府,静观其变。栖月依言,与时哥儿住进了尘鸣在京都置办的一处小宅子里。
第二日,便传来燕王血洗皇城的消息。
尘鸣外出打探消息,就在武门之变的第二人,一队人马便闯入显国公府,找寻世子夫人和小公子。
但谁也不知栖月去了何处,显国公府被重兵围了起来。
再后来,京都情形越来越坏。
萧廷猷将留京重臣及其家眷都关押起来,用来威胁天子。也有那躲藏起来的贵人,萧廷猷便派人挨家挨户搜寻。
只是后来搜寻变了性质,兵士们手段卑劣,城中不少妇人女子遭了殃,很多不甘受辱的,当夜投井悬梁,自绝了性命。
加之热症蔓延,整个京都,宛如人间地狱。
好在尘鸣是个机敏的,每回燕军搜查,总能叫栖月和时哥儿躲过搜查。这日,尘鸣外出寻药。
时哥儿近日有些发热,这孩子是个乖巧懂事的,病恹恹地躺在那里,也不闹人,瞧着便惹人心疼。
方才栖月触其额头,热得烫手,栖月想给他用水擦身,家里水却不剩什么。
左思右想,实在无法,趁着时哥儿睡着,栖月只得抹黑了脸,提着桶外出打水。
“陛下和世子就在城外,很快就能攻破城门,解救了咱们。”人群中,有人如是说道。
“只怕城门没破,咱们先成了那些兵匪的刀下亡魂。你可听说了?街头王先生那家人,一家人昨夜里都吊死了!”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唏嘘。
有人问道,“王先生那般好的人品,怎会遭此横祸?”
一人哀叹,“他家三个女儿,最大的十六,最小的才九岁,昨日,士兵来搜查……”讲到最后,声渐哽咽,难以再说下去。
人群彻底沉寂下来。
井边闷热潮湿还带着腐臭的空气中,只余水桶绳索摩擦的悉悉索索之声。
栖月打了水,一言不发往屋里赶去。
时哥儿还未醒,额头依旧滚烫。
栖月拧了帕子给他擦身,心中满是沉沉的无力感。
她该能做些什么呢?
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此时此刻,什么容朝人,什么启朝人,全都变得不再重要。她只是一个渴望安稳活下去的人而已。
像是醍醐灌顶,一直困扰她的那个问题迎刃而解。在性命面前,她姓甚名谁,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论她血脉里流淌的是谁的血,战争本身便是罪恶。
栖月胡乱想着,但愿尘鸣能尽早带回药物,时哥儿的病不能再拖了。
门外忽响起叩门声。
栖月心中一喜,只当尘鸣回来。
但是很快,一声粗哑陌生的男声响起,继而将门扉拍得震天响:
“开门!搜查!”
像是被人定身,栖月整个人都凝住了。死死盯着大门的方向,难以动弹。
尘鸣尚未回来,此刻屋里只剩她和时哥儿两个人。
时哥儿还病得昏沉。
士兵搜查意味着什么,这些天她再清楚不过。那可怕的敲门声还在继续,令她悚然战栗,浑身发冷,整个人几乎要软倒下去。
然而门外的人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要破门而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