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在潼关大刀阔斧的整军备战时,马嵬坡的风波也终于停歇了。
太子一行拔营北上的扬尘尚未散尽,玄宗便命人收拾行装,继续向蜀中逃亡。
离了马嵬坡,太子又分走了近半禁军精锐,禁军统领虽然留下了,但玄宗的队伍却更显得寥落凄惶。
千余禁卫军护卫着惊魂未定的圣驾,士气低迷的在崎岖蜀道上艰难前行。
沿途地方官听闻叛军来袭,或逃或躲,供给时断时续,若非高力士边敬义等人竭力维持,这支天家队伍几乎要与流民无异。
玄宗终日郁郁,捧着贵妃的香囊默然垂泪,对外界之事似乎已不甚关心。
可就算再是万事不过心,玄宗也知道随行禁军的粮食不支,举步都透着虚浮,若是再无补给,恐怕还会再生哗变,但这一次不会再有贵妃和国舅来做靶子了。
就在这人心惶惶之际,前方探路的内侍忽然策马奔回,报信的声音带着难掩的激动,“圣人!圣人!前方山道有蜀地来的粮队!”
玄宗猛地叫停了队伍,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光亮。
相遇的粮队的确是蜀地押往都城的岁粮,行至半路才得知叛军作乱圣驾西狩,正彷徨无措间,没想到竟在此地与圣驾相遇。
押运官得知是圣人车驾,慌忙率众跪迎。
玄宗看着眼前这上百车满满的粮食,再看看周围面有菜色,眼中透着饥渴的禁军将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沉默片刻,在高力士的搀扶下,疲惫却不容置疑的吩咐道:“将这些粮食悉数分赏给护驾的将士们吧。”
此言一出,随行禁军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感激呼声。
连日来的恐惧疲惫以及对前途的迷茫,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些许慰藉。
玄宗看着跪拜谢恩的将士,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
这或许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用些许粮食收买人心,维系这摇摇欲坠的忠诚。
靠着这批粮食,玄宗的队伍士气大振。
那押运的士兵也顺理成章地被编入护卫队伍,更幸运的是,押运车队的士兵本就隶属于蜀地守军,玄宗顺势下令让他们护送自己入蜀。
有了熟悉蜀道的人引路,接下来的行程顺利了许多,玄宗一行人得以顺利穿过崎岖山道,抵达蜀地境内。
入蜀之后,玄宗暂居成都府,虽远离了战火,却也彻底成了偏安一隅的流亡天子。
他时常坐在窗边,摩挲着贵妃留下的香囊,望着北方的方向,不知是在思念真爱,还是在牵挂那座被他无情抛弃的都城。
另一边,太子带着部分禁军精锐和朝臣,一路疾驰向灵武。
沿途虽有小股叛军骚扰,却都被训练有素的禁军击退,几日后,队伍顺利抵达灵武城。
灵武守将早已接到消息,率领全城官员出城迎接。
灵武乃朔方军镇所在,兵甲充足,粮草丰沛,确实是个可以依托的基地。
于是入城当晚,太子便召集随行将领和当地官员议事,核心议题便是如何集结兵力对抗叛军。
然而就在紧锣密鼓地筹谋中兴大业之时,众人很默契的将讨论军事方略和应对叛军放到了最末,如何尽快获得大义名分才是最重要的。
李静忠屡次在太子耳边进言,言说四海分崩,天下惶惑,若无君主以号令四方,勤王之师无法聚集,百姓之心无法维系,国不可一日无主,可圣人远在蜀中,音讯难通,为社稷计,太子当早登大宝,以安天下人心。
杜鸿渐与裴冕等人也纷纷上表,引经据典,言称太子监国已不足够,唯有即位皇帝,才能名正言顺地统领天下兵马讨伐叛逆。
太子本就对皇位渴望已久,马嵬坡兵变更是他迈向权力顶峰的关键一步。
如今到了灵武,天高皇帝远,手中又有部分军队和支持者,面对这众望所归的劝进,他的心中早已蠢蠢欲动。
在经过一番看似推辞实则半推半就的仪式后,登基的各项准备工作迅速展开,择定吉日,只待时机一到,便要黄袍加身,继承大唐法统。
灵武城内俨然一派新朝即将建立的忙碌景象,太子志得意满,仿佛已看到自己君临天下的那一刻。
就在太子万事俱备,只待选定吉日登基之时,一道快马传来的消息,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潼关守住了,唐军大败叛军,取得了潼关大捷!
叛军崔贼被拦在潼关之外,都城一片安稳。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太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手中的礼服也不慎滑落在地。
潼关的捷报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传到了成都府,玄宗正独自在庭院中对着香囊垂泪。
高力士颤抖着将捷报递到他手中,玄宗起初还不敢相信,反复看了几遍,确认上面的潼关大捷四字无误后,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玄宗激动得站起身,声音哽咽,“朕的大唐还有救,还有救啊……朕也不会是亡国之君……”
高力士也哽咽道:“圣人,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潼关固若金汤,叛军西进之路被断,都城必能安然无恙,回銮之日就在眼前了!”
回銮?
玄宗看着手边的另一份密报,心绪百感交集。
那是从灵武传来的,写的是太子在大张旗鼓的筹备登基,龙袍也已缝制妥当。
方才因潼关大捷而生起的些微暖意,此刻尽数冻结。
玄宗的心情一下子冷静了,声音也平静的可怕,“你说着潼关大捷,对太子而言是不是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高力士垂手在侧,不敢应答。
庭中冷风骤起,卷着枯叶擦过石阶,发出簌簌轻响。
自九月仓皇出奔,如今已是十月底了,蜀中已浸透秋凉。
玄宗缓缓放下潼关的捷报,转而拿起了灵武的密报,看着上面的每个字,都如同淬了毒的针,将他那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扎得更加鲜血淋漓。
“朕真是小看了自己的儿子,倒是比朕想象中还要心急,登基的吉日都来不及卜算,冕服也可以不用金线绣九龙,就这么急着定下名分?”
“他是不是已经忘了,他的父皇还没死呢!”
最后半句几乎是咬碎了牙说出的,积压数日的失望在此刻迸裂。
玄宗想起太子离京那日信誓旦旦说要召集勤王之师,如今想来,那时分明就已经就存了另立朝廷的心思。
这些日子他在蜀中夜夜难眠,对着杨贵妃的香囊忏悔自己的昏聩,而他的好儿子,却已在千里之外忙着试穿新朝的礼服。
“圣人息怒,”高力士小心翼翼地劝慰,“太子殿下或许只是......只是权宜之计。”
玄宗冷笑一声,“可他连年号都想好了。”
“至德。”
“他这是要至谁的德?”
“是朕的德啊!”
玄宗捂着胸口,目光幽幽,“太子踩着的,不只是朕的江山,更是一个父亲的声望啊......”
“他是盼着朕做个亡国之君,好成全他的千古帝业。”
说到此处,玄宗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这就是他亲自选定的储君,在他最危难的时候,不是想着如何收复河山,而是忙着准备黄袍加身。
这份迫不及待的背叛,比起之前深受他宠爱的安禄山一朝叛乱,更让他痛彻心扉。
高力士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却见玄宗摆了摆手,自己稳住了身形。
这个曾经沉迷歌舞宴饮的帝王,此刻眼中重新燃起了久违的锐利。
“传朕旨意,”玄宗的语气恢复了帝王特有的冷静,“即日筹备返京事宜,另派人前往潼关,犒劳潼关守军,沿途务必将捷报传遍各州县,要让天下人都知道。”
谈及此处,玄宗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看到潼关捷报时一闪而过的不安是从何而来的。
他匆忙翻开捷报,看着上面的关防大印,“不是天下兵马副元帅大印......”
玄宗眯着眼睛,仔细辨别那方朱红印鉴,“李氏......长安......”
潼关城头,崭新的赤色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墨色的长安二字,凝聚着铿锵铁骨之意。
城下,经过彻底重整的潼关大军已悄然完成集结。
兵戈如林,肃杀之气弥漫四野,与月余前那支惶惶如丧家之犬的败军已是天壤之别。
长安一身玄甲,立于阵前,目光平静地扫过麾下将士。
中路是由老兵与新卒混编的步兵主力,手持长枪盾牌,阵型严密如铁壁。
左翼是王猛率领的锐士营,轻骑快马,腰间别着短弩与弯刀,随时准备奔袭侧击。
右翼则是那支仅五十余人的重甲骑兵营,人马俱披玄铁重甲,马槊斜指地面,如同一排即将出鞘的利剑。
众人眼中不再有迷茫与恐惧,也没有陷于饥饿与屈辱的消磨,只有对胜利的渴望。
军心可用,士气正盛,就是一支王者之师。
“将士们!”长安的声音穿透初冬的寒风,“城外的叛军围困我们数月,屠戮我们的同袍,戕害我们的袍泽,害死了我们的元帅,让我们饱尝饥馑之苦!”
“今日,便是我们一雪前耻之时!”
没有冗长的动员,只有最直接的血仇。
话音落下,回应她的是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杀!杀!杀!”
城外五十里,叛军大营中。
崔乾佑才送走扬长而去的传令官,面露愠色,同心腹怒斥道:“整日里催促破关,这潼关要是这么好破,他们怎么不自己来?”
“河北的郭汾阳不好打,这潼关难道就是软柿子了!”
怨怼之声刚落,就又接到探子回禀的潼关城内正在誓师一事。
听完探子的话,崔乾佑的态度和当日知道潼关城内补充了粮草,开始军容重整时一样的不屑。
帐外风沙卷着残枝撞在毡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嗤笑一声,“不过是个女流之辈耍的花架子,粮草再多,一群乌合之众还能翻了天?”
帐下副将连忙附和,却也难掩眼底的不安。
上次灵宝大战后,他们围困潼关已有月余,起初见城内粮草断绝军民饥馑,还以为破城指日可待,可没几日却见城头换了新的巡防士兵,甲胄虽旧却精神抖擞,甚至偶尔能看到城楼上晾晒的粮袋,显然先前的饥荒已解。
更让人心焦的是,派去刺探的斥候接连有去无回,逃回来的几个都没有带回确切情报,只刚刚那个断了胳膊的小兵哆哆嗦嗦说着潼关城内正在誓师。
潼关被围困缺衣少粮的,可围着的叛军也不好过,否则不会接连收到赶快破关的命令,因为越在此地僵持,越耽误大局,等到朝廷的勤王大军集结而来,他们才是真的没希望了。
于是副将踟蹰许久,还是道出了心中担忧,“将军,探子刚才还提到了重甲骑兵,说是连马都裹得严严实实,刀砍不动,箭射不穿......”
“慌什么!”崔乾佑心里知晓越拖越不利,面上却不露怯,猛地拍案,酒盏里未饮尽的酒洒了一地。
在他看来,一支刚刚经历惨败,靠着一个女将军勉强维持的军队,即便得到些许补给,又能恢复几分元气?
他麾下仍是百战精锐,只需稳扎稳打,困死了这里,潼关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不过是些唬人的玩意儿,传令全军即刻列阵,本将军亲自督战,定要踏平这潼关!”
潼关城门上。
长安凭墙而立,玄色披风在朔风中纹丝不动,她遥望着叛军大营方向逐渐扬起的烟尘,嘴角掠过冷峻的笑意。
“将军,叛军前锋果然已出营寨,正朝我关墙而来!”李正上前禀报,声音中带着压抑的兴奋。
“果然不出将军所料,被咱们故意放回去的探子,带去了重甲营的消息,那崔贼就坐不住了!”
长安:“知道咱们有了重甲骑兵,他就不会再围困了,速战速决,消灭咱们的精锐才是正途。”
“因为他怕,怕这支铁骑一旦成势,就会成为他永远啃不动的硬骨头,怕僵持越久,他的军中也会缺饷少食的。”
待叛军前锋营已经出现在不远处后,长安转身扫过身后众将,声音响彻城头,“传令全军,按既定部署严阵以待!这一次要让叛军有来无回!”
“待大胜之时,本将必亲自为诸位向圣人请功!”
“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