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映得墙上《新民主主义论》的剪报忽明忽暗。赵明远再次翻开文件夹时,一张边缘泛黄的房契顺着纸张滑落,轻飘飘地落在八仙桌上,却惊得李天佑猛地坐直身子。徐慧真正在给众人续茶,铜壶嘴的热气突然凝滞在半空。
“之前你将吴小花同志留下的证件和文件交给田丹同志,” 赵明远用食指按住微微卷起的房契边角,“这里面有一张你父母的房契,现在依据政策,物归原主。” 他的指甲划过房契上狰狞的弹孔,那破损处的纸张纤维像炸开的星芒。
“南锣鼓巷95号院,二进院东厢房与东厢耳房,经查实经查实确系令尊李有水同志遗产。这窟窿是四六年护厂队跟特务交火时留的,档案室的老赵说,当时你父亲用身子压住了重要文件......回头让小孙带你去办手续。”
李天佑颤抖着伸手,指尖触到房契上父亲歪斜的签名,墨迹因血迹晕染得模糊。二丫突然凑近,羊角辫扫过他的手背:“哥,这就是爹娘住过的地方吗?” 她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却让在场众人眼眶发热。
赵明远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眼底的动容:“第二桩事,是四季鲜的改制。”他抽出另一沓文件,纸页间飘出淡淡的油墨味,“组织理解你的顾虑,开店的经费虽是公产,但四季鲜凝聚着你的心血,不能简单收归。经讨论,决定实行赎买政策,你有什么诉求尽管提。”
“组织打算如何经营四季鲜?” 李天佑将房契小心折好,收进怀里。他想起店里那排擦得锃亮的玻璃柜台,想起蔡全无总在清晨五点就开始擦拭的铜制门环。
“南门大街要成立一家供销合作社,”赵明远用钢笔尖轻点桌面,“除日常经营外,还要定点投放平价粮。这既是民生工程,也是和投机商打擂台的战场。”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就像你开车截获倒卖救济粮的混混,咱们要让老百姓碗里有饭吃。”
“店里的伙计怎么办?”李天佑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碗边缘。蔡全无沉默寡言却踏实可靠,金宝总爱哼着跑调的梆子戏,这些面孔在他眼前一一闪过。
“蔡全无同志、金宝同志等四季鲜的伙计为城市无产者出身,后被雇佣为四季鲜的工人,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四季鲜改制为供销社后,在尊重他们个人意愿的前提下,将优先留用在供销社工作。”他抽出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委任状,特意加重语气,“由蔡全无同志担任供销社副主任一职,这是组织对你眼光的认可。”
李天佑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他望向缩在炕角的三个孩子,二丫正偷偷用袖口擦眼睛,小石头把木头枪攥得发白,小丫则躲在徐慧真身后揪着她的围裙角。“我有个请求,”他喉结滚动,“三个孩子跟我过惯了,能不能继续由我照料?别送他们去收养家庭......”
“这哪算要求?”赵明远爽朗大笑,眼角笑出细密的皱纹,“组织感谢你这些年的付出!但这不算,你再提个实在的。”
李天佑攥紧口袋里的房契,仿佛那里还残留着父亲的体温:“我可以照顾他们长大,但不想收养他们......”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我想给他们单独立户。唐家、谢家的血脉不能断,等他们成年,婚嫁随他们心意。”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燃烧的轻响。田怀中摘下眼镜擦拭,年轻干事小孙偷偷抹了把脸。赵明远起身握住李天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手套传来:“你考虑得长远,这三个孩子还小,需要你来照顾。但组织上也不会撒手不管的,组织会给孩子们分房,等他们长大,工厂、学校的大门都会向烈士子女敞开,给他们安排工作,让他们继承父母的革命意志。”
李天佑看着三个弟妹破涕为笑的脸庞,感动的抹了抹眼泪,心中一片欢喜。算算年纪,这三个孩子长大的时候,正是形势最紧张的时候,万一在北平城里没有合适的工作和住房,被一竿子支去下乡,那真是哭都找不到地方。
阳光斜斜地洒在四季鲜的招牌上,\"四季鲜\" 三个鎏金大字微微泛着光,只是边角已有些许磨损。李天佑站在店门口,看着蔡全无正在擦拭玻璃柜台,金宝哼着跑调的梆子戏,将一筐新鲜蔬菜码放整齐。这样平凡又忙碌的日子,很快就要迎来改变。
中午时分,赵明远带着几名军管会干部走进店里。正在算账的蔡全无放下算盘,金宝停下手中的活计,伙计们都围拢过来,脸上带着疑惑与不安。
“大伙都知道,北平解放了,各行各业都要跟上新社会的步伐。” 赵明远环视众人,目光温和而坚定,“四季鲜这些年经营得不错,这离不开李天佑同志的用心,也离不开各位伙计的辛苦。”
“赵科长,您直说吧,四季鲜以后到底咋个安排?”金宝性子急,率先开口问道,声音里带着忐忑。
赵明远笑了笑,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组织决定在南门大街成立供销合作社,四季鲜将进行改制。不过大家放心,不是简单地收走。考虑到这里有李天佑同志多年的心血,我们实行赎买政策。”
李天佑走上前,拍了拍蔡全无的肩膀:“蔡叔,别担心。赵科长说,像你和金宝这样的工人出身,改制后会优先安排工作。而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骄傲,“组织决定让你担任供销社副主任。”
蔡全无猛地抬起头,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抹布:“我...... 我行吗?”
“当然行!”赵明远语气肯定,“这些年你在店里的表现有目共睹,踏实肯干,又有经验。组织相信你能胜任。”
店里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蔡全无眉头紧皱,沉默不语;金宝挠了挠头,一脸茫然;几个年轻伙计则交头接耳,眼神中满是担忧。
“这、这往后咱们真能过得更好?”金宝攥着秤杆的手微微发抖,跑调的梆子戏唱腔也戛然而止。他想起过去跟着李天佑起早贪黑进货的日子,虽然辛苦,但好歹是熟悉的营生。如今要变成 \"供销社的工人\",那些新规矩、新任务,让这个直爽的汉子心里没了底,“我连字都认不全,万一算错了账得罪了人可咋办?”
年轻的伙计顺子却眼睛发亮,把手中的扫帚一放,兴奋地凑过来:“我倒觉得挺好!听说供销社要统一调配货物,以后咱们就不用深更半夜去抢货了!而且还有固定休息日,我终于能陪老娘去趟天坛了!”他的话语中满是对新生活的憧憬,在他看来,这或许是摆脱旧有疲惫生活的契机。
角落里新来的学徒小崽子缩着脖子,小声嘟囔:“那以后还能偷偷藏块点心吃吗?” 他的话惹来一阵哄笑,却也道出了底层伙计对失去某些 \"小特权\" 的担忧。
赵明远带来的会计老周推了推老花镜,慢条斯理地接过账本:“赎买政策总归是给了个保障。只是这经营方式大改,”他用算盘珠敲了敲桌面,“从前你们是看人下菜碟,现在要按政府规定来,这中间的门道,得好好琢磨。”
这时,徐慧真端来几碗热水,放在柜台上:“赵科长,店里这些伙计都不容易。以后改制了,还得多关照。”
“这是自然。”赵明远点头道,“供销社成立后,不仅要继续经营副食杂货,还要按照规定投放平价粮,平抑物价。这是个重要任务,需要大家齐心协力。”
“那我们的工钱......”一个伙计小声问道。
“工钱会按照新的标准发放,保证大家的生活。” 赵明远耐心解释,“而且,供销社以后发展好了,大伙的日子也会越过越红火。”
李天佑看着熟悉的店面,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刚接手四季鲜时的艰辛,想起和伙计们一起熬过的那些日子。“我只有一个请求,”他看着赵明远,“希望改制后,这里还能保留些四季鲜的影子。这里对我,对大家,都是不一样的。”
赵明远认真地点头:“这个你放心。南门大街的供销合作社,会带着四季鲜的精气神继续往前走。”
夕阳西下,军管会的干部们离开后,店里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蔡全无看着手中的委任状,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金宝又开始哼起梆子戏,只不过这次调子似乎顺了些;伙计们围在一起,讨论着供销社成立后的新工作。
李天佑站在门口,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春风拂过,带来一丝暖意。他知道,四季鲜的故事不会结束,在新的时代里,它将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服务百姓,见证北平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