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给四合院的灰瓦镀上暖黄时,李天佑刚推开斑驳的木门,就听见堂屋里传来清脆的欢笑声。小丫和小石头正一左一右黏在田怀中膝头,小丫晃着新扎的红头绳,把褪色的《新民主主义论》画册举得高高的:“田爷爷!再讲个红军过草地的故事嘛!” 小石头攥着木头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
“哟,田主任这是成孩子王了?”看着笑得一脸慈祥的老头儿,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了许多,一改之前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李天佑摘下帽子,拍了拍肩头的尘土,嘴角挂着调侃的笑,“我还以为您是来查户口的。”
田怀中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从兜里掏出两颗水果糖分给孩子,这才慢悠悠开口:“我来看看,咱们的烈士遗孤有没有被‘资本家’带坏。” 他故意拖长语调,没好气的斜睨了李天佑一眼,眼角却藏着笑意,指了指桌上摊开的《土地法大纲》课本,“听说二丫的扫盲班笔记,比街道干部写得都工整?”
话音未落,院门外突然响起欢快的脚步声。二丫背着用旧布缝的书包冲进来,斜襟小袄的袖口还沾着糨糊,辫梢别着扫盲班发的小红花:“田伯伯!今天教了‘解放’和‘妇女’的写法!” 她踮着脚在桌上铺开皱巴巴的练习本,歪歪扭扭的字迹间画着简笔画 —— 红旗底下两个手拉手的小人。
阳光斜斜穿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八仙桌上投下斑驳光影。李天佑刚把吵着要吃糖葫芦的二丫、小丫哄出门,又好不容易按住非要跟着摆弄卡车零件的小石头,额头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等终于将三个孩子打发到胡同口看解放军操练队列,他才瘫坐在太师椅上,抓起粗瓷碗灌下两大口凉茶,茶叶渣在齿间咯吱作响。
李天佑想着孩子们热闹的模样,默默往灶台添了几块煤。等徐慧真端着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进来时,田怀中才从帆布包里掏出张油印的通知。煤油灯的光晕下,“华北育才小学” 的字样被照得发亮:“教会学校不会再开学了,二丫总这么上扫盲班是耽误了她,还要正经上学才是。学校下月在先农坛开学,二丫的学籍已经办妥。” 他用钢笔敲了敲通知,“课程里有俄语和珠算,比扫盲班深多了。”
李天佑的粗瓷碗差点没端稳,慌忙起身,滚烫的开水溅在桌面上,他也顾不上擦拭,赔着笑往田怀中碗里添茶:“田叔您这可真是雪中送炭!我原想着怎么也得等到十月......” 话音未落,瞥见老人茶碗快见底了,又赶紧弯腰续水,活像个手脚麻利的店小二。
田怀中吹开茶面的浮沫,继续道:“两个小的可以先去幼儿园,北海幼儿园过几天就开办了。”他掏出张带大红印章的入园通知书,边角印着鲜红的五角星,“烈士子女有优先权,每日肉蛋奶管够,站岗的都是警卫团的老兵。”
李天佑心中更感激了,孩子在北海幼儿园上学最放心不过了,同时他也有些懊恼,最近确实是忽略了孩子的事情,二丫每日在扫盲班混日子,两个小的都玩疯了。
“只是北海幼儿园有些远......”
没等他说完,李天佑直接打断,“再远也要送孩子去,大不了每天接送!”
田怀中却爽朗大笑,拍了拍他肩膀:“不用!北海幼儿园是寄宿制,每周接一次。” 见李天佑还愣在原地,又补了句:“每个孩子还发新被褥,印着 ' 为人民服务 ' 呢!”
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二丫的尖叫,紧接着是小石头的大笑。李天佑下意识要起身查看,却见两个孩子举着用废铁丝编的 \"手枪\" 冲进来,二丫辫子上还沾着柳絮。他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将凉透的茶重新煨在炭盆上。
“听说你和三个孩子的房子都落实了?”田怀中突然转了话题,用茶针拨弄着杯底的茶叶。
“是,在南锣鼓巷。” 李天佑摸出皱巴巴的房契,想起满地碎砖的景象,“地方倒是宽敞,就是破败了些......” 说到这,他突然眼睛一亮,“田叔,能不能托您打听一下,跟孩子们同院的军管会干部是谁?修缮房子得商量着来。”
“丹丹说让你看着弄就行。她出修缮费,你盯着干活。”田怀中吹了吹茶碗,漫不经心的说道。
\"嗯?!\" 李天佑手里的茶壶差点打翻,滚烫的茶水溅在鞋面上也浑然不觉。
“你没听错,就是我女儿田丹。”老人拿出一张照片,照片里穿列宁装的姑娘英姿飒爽,“她住正房,你尽管按心意折腾。组织刚进城,她忙得脚不沾地。”他语气突然放软,望着院角抽芽的石榴树,“就当帮我这个老父亲,多照应着点。现在这个小院你修缮的不错,住着也舒服,细节上又有慧真和淮如张罗,错不了,你看着弄就是。”
李天佑这才注意到老人鬓角的白发,想起上次见田丹还是在接管大会上,她站在主席台上宣读政策,声音清亮得能穿透整个会场。
“那您住哪?” 他望着老人补丁摞补丁的袖口问道。
“干部楼。”田怀中起身掸了掸军装,“一个人清净。”他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用报纸包着的奶糖,“给孩子们的。”说完便快步往外走,脚上的棉布鞋踏碎了满地夕阳。
李天佑捏着奶糖站在原地,听着远处传来的《解放区的天》歌声,突然觉得掌心的糖块沉甸甸的。院外,二丫正追着小丫跑,笑声惊飞了檐下的春燕。他望着那片湛蓝的天空,盘算着明天就去买些琉璃瓦,给孩子们的新屋换个亮堂堂的顶。
早春的风裹着细沙掠过南锣鼓巷,李天佑踩着青砖路上斑驳的树影,踏碎几片结着薄冰的残雪。自从知道东跨院的邻居是田丹,他原本打算暂缓的修缮计划就被彻底打乱。要他说,原本不急修缮的,孩子们还小,一起住南门大街也挺好,还不显眼。田丹派来的通讯员昨日刚送来口信,说一个月后就要搬进来,这让他不得不加快脚步。
穿过空荡荡的前院时,碎石子在脚下发出咯吱声响。垂花门的残柱上还挂着半幅褪色的红绸,那是旧年留下的喜庆痕迹。中院传来孩童的嬉闹声,李天佑抬头,正看见雨水蹲在墙角,全神贯注地用树枝拨弄蚂蚁。两个挎着菜篮的中年妇女站在井台边,瞥见他身上运输队发的军装,立刻堆起笑脸:“同志这是来办差呀?”
李天佑礼貌地点头,目光却被井台边散落的煤球吸引,这年头,每户每月的煤球配给都有限,能这么随意堆放的,想必是有些家底。他收回视线,继续往后院走,身后传来压低的议论:“看着面生,莫不是新搬来的干部?”
后院的西厢房窗棂糊着崭新的白纸,东厢房门口晒着几串干辣椒,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红光。李天佑抬手叩响正房的木门,门轴发出苍老的吱呀声,惊飞了房檐下啄食的麻雀。
“进来 ——” 屋里传来的声音像浸在温水里的棉花,带着岁月沉淀的绵软。李天佑推门而入,檀香混着中药的气息扑面而来。龙老太太正坐在八仙桌前,戴着圆框老花镜穿针引线,她身上的藏青棉袍浆洗得发白,袖口却补着精致的云纹补丁。
“老太太,您可还记得我?” 李天佑摘下军帽,声音不自觉放大,“我是前院东厢房李有水的儿子!”
龙老太太手中的银针顿了顿,透过镜片打量他:“不用喊这么大声,老太太我耳目清明着呢。”她放下针线,露出年轻时想必极清秀的面容,只是眼角的皱纹里藏满了故事,“你是李有水的儿子?不像啊,那个小猫似的孩子这么大了?”
李天佑挠挠头,想起原主幼时体弱多病的模样:“是,那会儿我身子弱,我爹妈怕我受欺负,把年龄改小了几岁。现在身子壮实了,可不就跟之前不像了嘛。”他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老照片,其中一张全家福里,穿长衫的中年男子眉目温和,与龙老太太有几分相似。
龙老太太突然用袖口擦拭眼角:“你爹妈要是还活着,看到你现在的模样......”
“老太太,我这次来......” 李天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主要是原主身子不好,很少出门,对这院里的人实在是不熟,赶紧从怀里掏出用报纸包着的点心匣子,“是想跟您商量件事。听军管会说前院的倒座塾房是您的私房,我想把它买下来。”
老人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方才的泪痕瞬间消失不见。她伸手捏起一块枣泥酥,笑道:“李小子,你家不是有三间东厢和东厢耳房了吗,怎么不够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