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魄归位带来的短暂喜悦,很快被手中那盏未点燃的青铜灯笼所带来的沉重压力所取代。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仿佛握着一块凝固的时光,等待着被某种未知的代价所点燃。
孤礁屿上,噬魂人面鲳的尸体正在缓缓沉入墨色水域,只留下些许污浊的涟漪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腥臭。礁石嶙峋,死寂重新笼罩了这片水域,唯有那精纯的水灵之气,因水魄的离去而似乎黯淡了几分。
林琛将目光从琉璃略显红润的脸颊上移开,看向身旁气息不稳的苏桃和惊魂未定的楚瑶。苏桃强撑着站起身,拾起地上的琵琶,默默调息。楚瑶则紧紧抱着溯影镜,镜面上那道指向东南的蔚蓝魂引已经消失,只剩下正南方那道依旧微弱遥远的流光。
“我们该走了。”林琛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举起手中那盏未点燃的引魂灯,“点燃它,摆渡人便会来接我们。”
如何点燃?代价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如同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楚瑶怯生生地开口:“林大哥,这灯……会不会是要用我们的魂魄或者寿命来点?”
苏桃擦拭着嘴角的血迹,声音沙哑:“渡船帮游离阴阳,他们的规矩,向来诡异难测。‘一盏引魂灯的光阴’……听起来,不像是指具体的魂魄,更像是指……某种存在于时间中的‘痕迹’。”
时间的痕迹?林琛若有所思。他回想起摆渡老人那空洞的琉璃珠眼眸,以及这引魂灯能驱散迷雾、照见黄泉路的神异。或许,这灯需要的,并非实质的能量,而是某种……更抽象的东西?
他尝试着将一丝混沌之力注入灯笼,毫无反应。又尝试注入兵煞神念,灯笼依旧沉寂,如同死物。
不是能量……那会是什么?
他闭上双眼,将神念沉入灯笼内部。那里面并非完全空无一物,而是弥漫着一种极其稀薄、仿佛亘古存在的、冰冷而寂寥的“空无”之感。这种感觉,与他之前感应到的、属于琉璃那漂泊水魄的悲伤,以及苏桃琵琶音中的死志,隐隐有着某种共鸣。
是了……引魂灯,引的是魂,照的是路。它需要的,或许正是某种强烈的情感印记,或者……一段被“遗忘”或“剥离”的时光记忆?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林琛的脑海。他看向苏桃,又看向自己背负的琉璃。
苏桃身负重伤,心死如灰,她的过去充满了背叛与绝望。琉璃魂魄散落,记忆破碎,她的过往被强行剥离。
或许……
林琛走到苏桃面前,沉声道:“苏姑娘,可否借你一段……不愿回首的记忆瞬间?或许,这便是点燃此灯之引。”
苏桃猛地抬起头,死水般的眼眸中泛起剧烈的波澜,她下意识地抱紧了琵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段沾染着鲜血与背叛的过去,是她宁愿彻底遗忘也不愿再触碰的伤疤。
但她看着林琛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他背上气息趋于平稳的琉璃,最终,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释然。有些东西,或许本就该留在过去,成为渡往新生的船资。
她缓缓闭上眼,一滴晶莹却冰冷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颤抖的手指,轻轻点向那盏未点燃的引魂灯。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灯笼的刹那,一缕极其淡薄、却蕴含着无尽悲恸、绝望与最后一丝解脱意味的灰色流光,从她的眉心被抽离而出,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缓缓没入灯笼之中。
那并非她完整的记忆,而是那段过往中最核心、最刺痛的一个情感碎片——或许是红绡狰狞的面孔,或许是离魂琵琶曲反噬时神魂撕裂的痛苦,或许是师门将她视为弃子时的冰冷眼神……
当那缕灰色流光融入引魂灯的瞬间——
“嗡……”
一声轻微却仿佛直抵灵魂深处的嗡鸣响起!那盏一直沉寂的青铜灯笼,灯芯的位置,骤然亮起了一点豆大的、昏黄而温暖的光芒!
光芒虽小,却瞬间驱散了灯笼内部那冰冷的“空无”之感,散发出与船头那盏引魂灯一般无二的气息!
成功了!以苏桃一段不愿回首的记忆情感为引,点燃了这盏魂灯!
然而,就在魂灯点燃的刹那,异变发生!
那点昏黄的灯光并非稳定燃烧,而是如同拥有了生命般,轻轻摇曳起来。灯光映照出的光芒,不再仅仅是驱散迷雾,而是在众人面前的虚空中,投射出了一幅模糊、破碎、如同水中倒影般的流动画面!
那画面中,赫然是苏桃的身影!她穿着不同于现在的、更加华丽的朱雀坊服饰,正在一座燃烧着血色火焰的祭坛前,疯狂地弹奏着琵琶,七窍流血,面容因痛苦和决绝而扭曲,最终在一声悲壮的弦音中,缓缓倒下……正是她施展【安魂镇魄·终章】,对抗朱雀坊邪术,最终“陨落”的场景!
这魂灯,不仅点燃了,竟然还将苏桃献出的那段记忆碎片,以这种诡异的方式显化了出来!仿佛这段被“支付”的时光,被剥离出来,成为了灯光的一部分,映照于此!
苏桃看着虚空中那属于自己的、悲惨的过往影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仿佛再次经历了那刻骨铭心的痛苦。但她死死咬着嘴唇,没有移开目光,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憎恨,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平静。这段记忆被她亲手“支付”,仿佛也带走了她心中最后的一丝牵绊与软弱。
楚瑶捂住嘴,不忍再看。
林琛心中也是震动不已。这渡船帮的手段,果然诡异莫测。支付“光阴”,竟然是以这种方式?这被显化出的记忆光影,又会存在多久?最终又会流向何处?
就在这时,那静静停泊在石滩旁的乌篷小船,船头那盏引魂灯的光芒似乎与林琛手中这盏新点燃的灯产生了共鸣,微微闪烁了一下。
一直如同雕塑般的摆渡老人,终于再次有了动作。他缓缓撑动船桨,将小船重新靠岸,沙哑的声音响起:“灯已燃,客当归。”
林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将手中那盏映照着苏桃痛苦记忆的引魂灯提在手中。那灯光温暖,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们走。”
他率先背负琉璃,再次踏上了乌篷小船。楚瑶连忙搀扶住几乎虚脱的苏桃,紧跟而上。
当所有人都登上小船后,摆渡老人调转船头,撑着船,缓缓驶离了孤礁屿,重新没入那无边无际的灰白浓雾之中。
归程,开始了。
与来时的死寂压抑不同,这一次,林琛手中多了一盏不断映照着苏桃过往悲剧的引魂灯。那昏黄的光芒,不仅照亮了前路,也将那段被支付的“光阴”,如同无声的戏剧,持续地播放着,提醒着他们付出的代价。
小船在迷雾中穿行,灯光之外,依旧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和诡异的泽国之声。但或许是因为手中这盏特殊魂灯的存在,林琛感觉到,这一次,那些隐藏在迷雾深处、原本蠢蠢欲动的某些阴冷气息,似乎对这灯光,或者说对灯光中映照的那段悲惨“光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忌惮和……回避?
这魂灯,似乎不仅仅是船资,在这归途上,也成了一种特殊的护身符?
归途似乎比来时要顺利许多,没有遇到任何妖物的袭击。只有那盏灯,忠实地映照着苏桃的过去,那无声的画面,比任何嘶吼都更能触动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雾气再次变得稀薄,泽国边缘那破碎焦黑的地平线隐约可见。
就要离开千礁泽了。
然而,就在小船即将驶出最后一片浓厚雾墙的刹那,异变再生!
林琛手中那盏一直映照着苏桃过往的引魂灯,灯光猛地剧烈闪烁起来!虚空中那流动的悲惨画面开始扭曲、破碎,最终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如同被风吹散的萤火,纷纷扬扬地洒落向船下的墨色水域!
与此同时,那摆渡老人第一次发出了声音,那沙哑的语调中,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或者说……完成仪式的肃穆?
“光阴已渡,因果两清。”
话音落下,林琛手中的引魂灯,灯光骤然熄灭,再次变回了一盏冰冷、沉重、毫无生气的青铜灯笼。而船头那盏原本的引魂灯,光芒似乎微微明亮了一丝。
支付完成了。苏桃那一段痛苦的记忆碎片,仿佛真的被当作“船资”,永远地留在了这片诡异的千礁泽中,融入了那不知通往何方的“光阴”之流。
小船轻轻一震,彻底驶出了浓雾,回到了他们最初登船的那片泽国边缘水域。摆渡老人将小船停稳,恢复了那低头沉默的姿态,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林琛、楚瑶扶着苏桃,背负着琉璃,默默地下船,重新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回头望去,千礁泽依旧被无边迷雾笼罩,神秘而危险。那艘乌篷小船缓缓调头,无声地滑入浓雾,消失不见,连同那段被支付的“光阴”,一起隐没于未知之中。
他们成功取回了琉璃的一缕水魄,却也付出了苏桃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为代价。
收获与失去,在这诡异的渡船规则下,显得如此分明。
林琛看着手中再次沉寂的引魂灯,又看了看身边气息虽然虚弱、眼神却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枷锁、变得一片空茫死寂的苏桃,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对前路更加深刻的认知。
这个世界的神秘与残酷,远超想象。而汇聚琉璃魂魄的道路,注定充满了各种难以预料的付出与抉择。
他们离开了千礁泽,但一段被剥离的“光阴”,却永远地遗留在了那片迷雾深处。前方的路,依旧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