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柬之的那封,八百里加急奏疏,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京城这潭,本就不平静的深水之中。
奏疏,被直接呈送到了景泰帝的御案之上。
次日,早朝。
大庆殿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噤若寒蝉。
所有人都已听闻,北境云州,钦差巡按被北平王,公然羞辱,并驱逐出府。
这,无异于,是地方藩王,对中央朝廷的,一次公开挑衅。
景泰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沉似水。
他的手中,拿着的,正是,张柬之的那份奏疏。
“诸位爱卿,都说说吧。”
他的声音,很冷。
“北平王,拒不配合清丈田亩,阻挠考成新法,恐吓朝廷钦差。”
“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大殿之内,一片死寂。
无人敢,率先开口。
此事,牵扯到,当朝唯一的,实权藩王。
一个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片刻的沉默之后。
都察院左都御史,于谦,出列了。
他的脸上,如同罩着一层寒霜。
“启禀陛下。”
“北平王,身为皇室宗亲,不思为国分忧,反而,拥兵自重,公然抗旨。”
“此等行径,已非失职,而是,藐视皇权,目无君上。”
“臣,以为,当立刻,下旨申饬。并派遣,都察院御史,与三法司官员,组成联合调查组,前往云州,彻查其罪责。”
“若查明确有不法,当,依法严惩,绝不姑息。”
于谦的话,掷地有声,代表了,朝中主战派的强硬立场。
然而,他话音刚落。
几位,与宗室关系密切的老臣,便立刻,出班反驳。
“于大人此言,差矣。”
一位宗人府的王爷,说道。
“北平王,镇守北疆数十年,劳苦功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如今,北境,瓦剌人,虎视眈眈。黑山部刚刚被屠,边境,战云密布。”
“此时,若因一些,细枝末节,而申饬重罚,镇边主帅。岂不是,自毁长城,令亲者痛,仇者快。”
“是啊,陛下。”另一位老臣,也附和道,“考成法,虽是良策。但,推行,操之过急。北平王,或许,只是一时,想不通罢了。并非,有意,对抗朝廷。还请陛下,念其宗室之情,从轻发落。”
这些人,开始,为北平王,开脱。
将他的“抗旨”,说成是,“一时糊涂”。
将“拥兵自重”,说成是,“边疆苦劳”。
就在此时。
雍王赵澈,从队列中,缓缓走出。
他,一反常态地,没有,直接支持北平王。
而是,先对着皇帝,行了一礼。
随即,痛心疾首地说道:“父皇。”
“儿臣以为,于大人,与,几位宗亲王叔,所言,皆有其理。”
“北平王,有错,当罚。但,北境之安危,更需,考量。”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将矛头,巧妙地,引向了陈平安。
“只是,儿臣,有一事不明。”
“当初,陈学士,力主,与瓦剌,签订盟约。言之凿凿,可保,北境安稳。”
“可如今,墨迹未干,瓦剌人,便公然入境屠戮。不知,陈学士,对此,作何解释。”
“儿臣,更听闻。此次,陈学士,推行考成法,手段,过于激烈。派去的钦差,又都是些,不知变通的年轻人。这才,激化了,与北平王之间的矛盾,导致,北境军心不稳,给了瓦剌人,可乘之机。”
“儿臣,斗胆,进言。”
雍王,跪倒在地。
“儿臣以为,北境之乱,其根源,不在北平王,而在,朝廷新政,推行不当。”
“恳请父皇,暂缓考成法,安抚北平王。并,另派,德高望重之老臣,前往瓦剌,重修旧好。”
“如此,方能,稳定大局。”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阴险。
表面上,他,是在为国家大局着想。
实则,却是,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陈平安的身上。
将边境的冲突,归罪于,陈平安的改革。
企图,借此,来否定,陈平安之前,所有的功绩。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陈平安的身上。
大家,都在等着,看他,如何,反驳。
如何,与雍王,展开一场,唇枪舌剑的,激烈辩论。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陈平安,也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没有反驳。
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他,只是,对着景泰帝,深深地,躬身一拜。
随即,他,撩起衣袍,跪倒在地。
“陛下。”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沉痛的“自责”。
“雍王殿下所言,句句,属实。”
“北境,之所以,再生事端。其根源,确在,臣。”
“是臣,当初,错信了瓦剌人的,虚情假意。”
“是臣,推行新法,考虑不周,激化了矛盾,给了外敌,可乘之机。”
“臣,有罪。”
他,竟然,当庭,认罪了。
整个大殿,一片哗然。
雍王赵澈,都愣住了。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准备,与陈平安,大战三百回合。
却不想,对方,竟如此,不堪一击。
直接,缴械投降了。
一种,轻易得手之后,所带来的,巨大的,不真实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而龙椅之上的景泰帝,看着下方,那跪伏着的,年轻的身影。
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知道,陈平安,这只小狐狸,又要,开始唱戏了。
只听,陈平安,继续说道:“臣,思虑不周,致使北境动荡,百姓遭难。臣,万死,难辞其咎。”
“为,弥补过错。”
“臣,恳请陛下,恩准。由臣,亲自,前往北境。”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又,坚定。
“一,臣,要亲自,向北平王,赔罪。安抚其心,稳定军情。”
“二,臣,要亲自,去见,瓦剌使臣。查明,其背信弃义之真相。并,以臣之性命,担保,重签盟约,换回,北境和平。”
“若,事有不谐。”
“臣,愿,以项上人头,向陛下,向天下百姓,谢罪。”
这番话,说得,是何等的,大义凛然。
何等的,忠勇无畏。
将一个,因为急于改革,而犯下错误,却又,敢于担当,不惜以身犯险,去弥补过错的,孤胆忠臣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大殿之内,风向,瞬间,变了。
那些,原本,还想,跟着雍王,一起攻击陈平安的官员,此刻,都闭上了嘴。
甚至,有些,心软的文官,眼中,都露出了,一丝同情与敬佩。
就连,于谦,这位铁面御史,都暗自,点了点头。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敢于,以身犯险,去承担责任。
此等风骨,远非,那些,只知,推诿塞责的官员,可比。
雍王赵澈,彻底,傻眼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所有的力量,都被,对方,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给,化解了。
不,不是化解。
对方,是,顺着他的力道,将他,高高地,举了起来。
然后,再让他,重重地,摔下。
他,本想,将陈平安,钉在,耻辱柱上。
结果,却亲手,为对方,搭建了一座,通往“悲情英雄”神坛的,阶梯。
他,看着陈平安,那张,无比“诚恳”的脸。
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这个年轻人,太可怕了。
他的心机,他的城府,他对自己,人设的,精准把控。
都,远非,自己,所能及。
龙椅之上,景泰帝,看着下方,这戏剧性的一幕。
心中,早已,笑开了花。
但他,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凝重的神情。
他,长叹一口气。
“爱卿,你,这又是,何苦。”
“此事,错,不在你一人。”
“朕,也有,识人不明之过。”
他,走下御阶,亲自,扶起陈平安。
“你,是国之栋梁,朕,岂能,让你,去以身犯险。”
“陛下。”陈平安,却“执拗”地,跪在地上。
“北境之乱,因臣而起。若,臣,不能,亲手,平息。”
“臣,寝食难安。”
“臣,心意已决。请陛下,成全。”
君臣二人,一个,情真意切地,劝阻。
一个,大义凛然地,请命。
一时间,整个大庆殿,都上演了一场,感人至深的,君臣相得的,大戏。
最终,景泰帝,仿佛,是被陈平安的“忠心”,所打动。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也罢。”
“既然,你,心意已决。”
“那,朕,便,准了你。”
“朕,封你为,钦差巡边大臣。代表朕,巡视北境,安抚军民。”
“朕,只望你,此行,万事,以自身安危为重。”
“平安归来。”
“臣,叩谢圣恩。”
陈平安,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随即,他,站起身。
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中,缓缓地,走回了,自己的队列。
那背影,萧瑟,而又,决绝。
仿佛,一个,即将,慷慨赴死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