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不接受这条命”的演讲发布那一夜起,编号墙前的烛火就没熄过。每到午夜,便有人悄悄靠近,用漆包线写下自己的编号,然后贴在风箱厂的铁皮墙上。贴的时候,小心翼翼,像写遗书。他们多半不愿说话,只在完成那一瞬间,仰头看看天,仿佛在请求一次来自死者的允许。
我站在墙边,听着风吹过那些铜线、铁牌与风箱缝隙,像万物在合诵一个不能说出的名字。
但这一切,在第七天时被打断了。
系统发布一条更新公告:
“自即日起,编号数据库进入‘轮转式更新机制’。为维护系统高效运行,所有编号信息以‘季度存续’为周期,数据自动刷新,过期即删。编号存活期不超过三月。”
公告发布一小时后,编号纪念墙上的前20个名字在终端数据库中彻底消失。我们尝试恢复,只显示“记录已过期,不可追溯”。连原始提交源都一并清空。
阿洺看着墙上她父亲的编号,问我:“这就叫删人吗?”
我咬牙点头。
回音者总部陷入一片静默。冷搜者钟若谣连续三天没说话,只在每晚默默打印十页纸,然后亲手钉在墙上。有人问她为什么还打印,她只说:“纸上写着的,不那么容易被他们‘轮转’。”
有人开始疯了。一个编号为b-7923的年轻人,从铁皮墙前走开后,径直跑到市政中心门口,大喊:“我是人,不是缓存!”
他当天被带走,据说连名字也被从就业系统剔除,变成“身份验证失败”。
更糟糕的,是自发流传的那些“替身编号”应用开始泛滥。
人们害怕自己编号被删,就找编号工坊制作“多重编号”:一个现实使用,一个作为遗留备份,还有一个上载到暗网记忆库。编号工坊逐渐发展成一条产业链,技术来自旧日的模拟人格算法,也就是我在“信息不死者”项目中放弃的那一条路。
我没料到会在这里复活,而且是以“编号转生”的名义。
“这是编号崇拜,”钟若谣冷冷地说,“他们怕忘记被编号,于是开始制造更多编号。”
我沉默不语。
到了第十五天,官方通告升级:每一季度“编号轮转”将进行“智能优选”,依据指标包括贡献度、行为倾向、社交风险系数等八项参数,系统将“优先保留最稳定的数据体”。
“他们删我们,不是为了节省空间,是为了节省责任。”我终于说出口。
删掉你,我就不再承担对你编号过后的解释。
删掉你,我就能对外说:他从没存在过。
删掉你,是一种最方便的‘合法遗忘’。
我们召开紧急集会,约定立刻开始“编号印证计划”:所有愿意留档的编号者,可将基本信息写入实体卷宗,经人工编号印模压制,附上活体录音资料,由“回音者”密存。
我们重启旧式档案馆。
有人把母亲的老打字机从地下室拖出来,有人用毛笔写下编号配文:“我留下我活过的证据。”
不再是数据,不再是终端。
而是泥土、纸张、指纹、声音、体温、泪痕。
系统很快意识到这个“编号印证计划”已经产生不可逆的实质存档影响。
他们改变策略。
第21天,一封“内部协调信”被匿名者泄露:
“为避免编号情绪再度升温,可在下季度编号轮转中设立‘主动提交机制’,引导编号者自愿删除资料,并提供社会回馈积分。口号建议采用‘轻装上路,自我净化’。”
我看到这句话时,手心发冷。
他们开始鼓励我们自己删自己。
他们打算把“被消失”变成一种“高尚的自我选择”。
是的,这些字眼太熟悉了。
自愿剥离,自我降解,自我信息放弃,自我放逐。
这些,是信息战争最隐秘也是最毒的武器。
它们不杀你,但让你自己走进数字的坟墓,走得理直气壮,甚至感激。
我们决定开设“编号预存平台”——让所有编号者可以将完整资料备份为不可修改、不上链、不联网的本地硬件实体,由回音者代为保管,每件资料须附视频证词、实体签章与生存确认书。
我们建起一间“编号种子库”,像挪威的种子银行。
不是为了反抗,而是为了在某天数据文明彻底断裂之后,我们还有种子可以种回记忆的田地。
行动第40日,我们在种子库外刻下一句话:
“编号不是荣耀,也不是罪名。编号是一个人曾被命名的证据。”
我写下这句话时,想到无数个编号者,他们或许在某个轮转周期里早被清空,但在我们这些人的心里,编号依然活着。
编号不是标签,而是火种。
只要有人还记得它,它就不灭。
所以当编号q-Rx11的老钟临终前,把录音机递给我说:“我不怕被删,我怕没人记得我来过。”
我在他手心写下:“我记得。”
这记得,就是他存在的最后一根骨头。
哪怕世界烧掉所有文件,这句话还在。
当夜,有人在网络上发起“#编号留铭计划”挑战,短短一小时内,五百多个编号者把自己编号和一句话写进微博评论区。
很快,系统将这一条全部删除。
但我们截图、备份、打印。
贴上墙。
编号纪念墙不再是静物。
它像一块有血的铁皮,正在长出骨头、脉络、故事与抵抗的声音。
编号轮转第一轮开始那天,我们所有回音者成员在墙前集体宣誓:
“他们删我们一笔,我们重写一页。”
“他们压我们一格,我们升一层。”
“他们说编号是负担,我们说编号是血名。”
我站在墙前,闭上眼,听见风从旧工厂口吹过。
听见那些名字还在墙上回响。
没有死。
只是他们忘了。
我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