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名字是为了被记住,还是为了不被删去?”
老隋在我身边低声问。他的手指停在服务器主板上,屏幕中最后一串编号档案正在加密压缩,显示的时间是清晨六点十三分。
我没回答他。因为我知道,他其实也并不需要答案。
叶星事件之后,我们很快就遭遇了一轮新的封锁:编号者音频平台被强制下线,光回线信号源被监听,一部分节点被追踪到了公寓门口,差点出事。钟若谣紧急疏散了九个边缘小组,但大本营的压力仍在逐日攀升。
而最严重的问题,是资料的流失。
编号者的信息原本就零散、破碎,有些来源只有照片上的一角身份证,有些来自病历存档,有些仅是录音和手写信。我们建立了一个临时数据库,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凑成完整个体。但仅仅两天,就有四个协助整理的志愿者账号被封禁、后台权限被取消。
我们意识到,仅仅依赖匿名与地下,是无法与系统级的删除机制对抗的。要保住这些资料,必须让它们具备“公开的合法性”,让它们不再是“非法存档”,而成为“历史信息”。
这个概念,是在一次小范围会议中提出的。
“我们要创建一个联盟,”我站在会议室的白墙前,声音缓慢却坚定,“就像曾经的人权组织、记忆馆、历史学会一样。我们不是黑客,我们是‘资料的继承人’。”
这句话最先打动了林澈。他推了一下眼镜:“你说的是——公共信息组织?”
“不,只是表面上的。”我点头,“我们将草拟一份权利文本,称为《编号信息存在权公约》,其核心内容是:编号者的信息不得在无通知下删除,编号不代表罪行,而信息的存续,是社会记忆不可缺的一部分。”
钟若谣眉头紧皱:“你知道这份文本根本无法获得官方承认。”
“但它可以被备案。”我看向她,“我们会交给‘南境社会观察组织’,他们虽然不是官方机构,但拥有某些资料保存的资格。只要他们签收,我们就有一块合法的藏身之地。”
这是一场豪赌。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
草案由我亲自起草,从当晚十点一直写到天亮。每一个字都反复推敲,每一个句子都在“理想”与“能让现实忍受”的缝隙中折中。
首条是最难的:
“编号身份的存在,不应作为任何法律、道德、医疗、社交评估的依据。”
这句话看似温和,却几乎动摇了系统的核心定义——编号即社会定位。我知道,它不会被接受。但我必须写下它。
第二条:
“凡编号者,其个体信息在被删除、归档或转类前,须获当事人或其法定代理人知情权与响应权。”
这是一场对抗悄然删人机制的最基本底线:至少,让被消除的人知道自己正在被消除。
第三条:
“编号本身,不得等同于罪名;编号资料,亦不等于案底或人格风险标签。”
此条由钟若谣补充,她亲眼见过一位编号者因申请工作被拒三十次,仅因其编号以“q-x”开头,被系统自动归类为“抗规潜行者”。
我写完全文时,手掌都是汗,背后衣服已经湿透。我们用了“数据回忆联合会”(data Remembrance Union, 简称 dRU)作为组织名称,既不指向政治,也不直接对抗体制,甚至有点中性得让人误以为只是学术小组。
第二天,林澈带着草案去了“南境社会观察组织”。他没有用真名,而是用了一个早期研究编号系统时的旧身份:“纪兰舟,资料工程师”。
出乎意料,对方居然接受了。
不是因为同情,也不是因为勇气,而是因为那位老学者——名叫彭望远——的儿子,也曾短暂地被编号,理由是“过度沉迷阅读地下文献”。
“我知道那些字母是什么意思。”他轻声对林澈说,“我会保存这份文本。”
备案完成的当晚,整个基地集体沉默了五分钟。
不是庆祝,而是像一个埋藏多年名字终于被人轻声念出的人,终于落泪。
随后,我们将这份协议上传至分布式区块节点。十六小时内,被镜像至六十七个海外资料中转站,其中包括一个名为“民知图书馆”的组织,他们直接将协议翻译成英文、日文、韩文、德文,并附注:“地下人权文献——来自灰区的存证”。
整个回音者组织也开始重组。
我们将“情绪放送组”并入dRU,转型为“编号者影像纪事小组”;将“信息蒐集部”划分为“编号证据留存组”;而原“避风所”则成为“编号者亲属沟通站”,由许真负责,开通匿名来信通道,让那些不敢实名的编号者家属也有机会留下文字。
我们甚至建立了一套“信息传承流程”——如果某位编号者因任何原因“从网络中消失”,dRU将调取其数据存档,将其文字、语音、图像统一留档,并视其遗愿对其进行公共展示、匿名保存或永久加密。
“我们不再是反抗组织。”我对所有人说,“我们是一个,为那些快被忘记的人,写名字的地方。”
夜里,阿妹在临时会议室的黑板上写下八个字:
“不删,是最温柔的纪念。”
而我则在dRU的文档最下方,补上了第十二条非正式注解——也是只有我们内部人知道的“感性条款”:
“编号者之名,应在每一次被提及时,有人在耳边轻声说:‘他不是数据,是人。’”
我们不确定这个组织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这些协议能否真正在系统社会里留下痕迹。
但我们知道——如果没有它们,我们就会一个一个被擦掉。
协议草拟完成第三天,编号者数据库再次收到来自“北城资料交换站”的通知:
“编号系统拟清除所有带q-p、q-R前缀之档案,时限三日内。”
我站在屏幕前,沉默许久,然后对老隋说:
“从今天开始,所有资料双备份。编号的人不能只活在一次点击之间。”
他点了点头:“明白。我们要让他们,活在两份世界里。”
我们没有时间庆祝。数据保存仍在继续。而我知道,我们离风暴越来越近。
但也越来越真实了。
我们,开始被自己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