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建康宫城,弘正殿。
香烟袅袅,百官肃立。年迈的梁武帝萧衍在内侍的搀扶下坐上龙椅,脸上带着一丝宿夜礼佛后的疲惫与某种难以言状的出神。侍中朱异看准时机,立刻手持笏板,趋步出列,声音洪亮地打破了朝堂的寂静:
“启奏陛下!副使周舍昨日已回建康,言明议和之条件!”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清晰地吐出那几个字,“汉王刘璟要求……我朝需献上叛将侯景之首级,方可罢兵言和,重修旧好!”
此言一出,原本庄严肃穆的大殿顿时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群臣交头接耳,议论之声嗡嗡作响,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同的情绪——震惊、了然、担忧,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兴奋。
几乎是立刻,中书令谢举便站了出来。他面容清癯,一派名士风范,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陛下,臣以为,汉国此议,甚善!侯景者,北地降虏,反复无常,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能以区区一胡虏之首级,换取两国干戈止息,百姓免遭涂炭,实乃利国利民之良策!于国家有百益而无一害!”
他说得冠冕堂皇,仿佛侯景的人头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全然忘了当初朝廷是如何“隆重”接纳这位“应梦贤臣”的。
“谢中书所言极是!”尚书左仆射王通紧跟着出列附和,他代表着江南顶级士族门阀的利益,“侯景此人,狼子野心,留之必为后患!如今正好借此机会,永绝后患!”他身后,一众高门显宦纷纷点头称是。对他们而言,之前太子萧纲竟然想让他们这些高门贵女嫁给侯景那个粗鄙胡虏,简直是奇耻大辱,如同吞了苍蝇般恶心。他们都觉得皇帝萧衍是老糊涂了,这次若不趁机除掉侯景,谁知道这老皇帝下次还会做出什么更离谱的决定?万一哪天又下旨让他们与侯景联姻,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赞同此议。中书舍人傅岐,作为皇帝身边另一个深得信任的近臣,此刻却旗帜鲜明地站到了对立面。他眉头紧锁,语气沉重:“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侯景新附,其心未安。若朝廷行此兔死狗烹之事,必令侯景惊疑恐惧,恐生巨变!届时江南动荡,岂非得不偿失?”
朱异立刻反驳,语气带着义正辞严:“傅舍人此言差矣!岂能因一人之生死,而坏国家议和之大事?牺牲一侯景,可保边境安宁,可使万千将士免于沙场捐躯,此乃大义所在!”
傅岐毫不退让,声音提高了些许,目光灼灼地看向御座上的萧衍:“朱侍中!治国岂能只看眼前利害?若行此不义之事,朝廷信誉何在?陛下威信何存?天下人将如何看待陛下?此事若传扬出去,今后还有哪位豪杰义士敢来投靠我大梁?将来陛下若欲北伐中原,收复失地,敌军必因惧我‘纳而杀之’,从而拼死抵抗!难道我们要每一座城池都用人命去填,用血去换吗?望陛下三思啊!”
傅岐这番话,如同重锤般敲在萧衍的心上。他原本倾向于接受议和条件,毕竟能省去很多麻烦。但傅岐提到的“失信于天下”、“身后之名”、“北伐阻力”,深深触动了他最敏感的两根神经—— 一是他极其爱惜的、苦心经营的“仁德”名声,二是他内心深处那份始终未曾完全熄灭的、混一宇内的虚幻梦想。
他仿佛已经看到史官在竹简上写下“梁帝萧衍,刻薄寡恩,诱杀降臣,致使天下寒心”的字句,这让他如坐针毡。
他那张苍老的脸上再次露出了标志性的犹豫和摇摆,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的佛珠。
朱异一直在仔细观察着萧衍的神色,见他眼神飘忽,眉头微蹙,心知不妙,这老皇帝恐怕又要犯糊涂了!他刚想开口,再次祭出昨天那套“兄弟互赠礼物”的歪理邪说,试图将此事定性为“正常外交操作”,却被萧衍突然抬手打断。
萧衍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对着满朝文武,用一种带着几分超然物外的语气说道:“诸位爱卿……朕忽然想起,今日的早课尚未完成。礼佛之事,一日不可懈怠,关乎修行,更关乎社稷福祉。侯景之事……关系重大,容朕……再细细思量,择日再议。” 说完,他竟不给群臣再发言的机会,给朱异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便在内侍的簇拥下,起身离开了弘正殿。
留下满殿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愕然不已。一些老臣无奈地摇头叹息,对皇帝的优柔寡断和遇事便躲回佛堂的行为早已习以为常。
朱异作为萧衍肚子里的蛔虫,自然明白那个眼色的含义——皇帝自己不想担这“杀降”的恶名,但又想要侯景死,所以把皮球踢了回来,暗示他朱异去“做工作”,说服(或压服)那些反对的朝臣,造成一种“满朝文武共决诛杀侯景”的局面,这样他萧衍就可以高高在上,保持他“慈悲为怀”的金身,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哼,老滑头!”朱异心中暗骂一句,但脸上依旧平静。他知道这事具体怎么操作,还需要谨慎筹划。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必须去找他的“好友”——汉国绣衣卫指挥使张历商议。没有汉国那边的确切承诺和指示,他心中始终不安,毕竟这是在刀尖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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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时分,同泰寺禅房。
萧衍换上了朴素的僧袍,试图在青灯古佛前寻求内心的平静。然而,案几上放着的一封书信,却扰乱了他的心绪。那是侯景从石头城派人紧急送来的。
萧衍犹豫了一下,还是拆开了信。侯景在信中的语气极其谦卑甚至可怜,他写道:“罪臣侯景顿首百拜……景孤身南投,举目无亲,犹如离群之孤雁,漂泊无依。幸蒙陛下不弃,收录麾下,恩同再造。天下之大,唯有陛下是景唯一之依靠……陛下曾言景乃应梦贤臣,能助陛下克定中原,混一寰宇。然景无能,丧师失地,有负圣望,每每思之,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看到这里,萧衍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觉得侯景态度如此诚恳,认错态度良好,自己若真将他卖了,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他仿佛看到了侯景那惶恐无助的眼神,那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慈悲心又开始泛滥。
他放下信,叹了口气,走到佛像前,默默诵念了几句经文。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拿起信,继续看下去:“……然近日,景听闻北地汉、齐皆欲杀景而后快,朝中亦多有非议,欲以景之首级换取和平。景闻之,寝食难安,五内俱焚……若陛下亦觉景乃无用弃子,愿以景卑贱之躯,换取江南安宁,换得陛下心安。景……虽死无憾!唯望陛下明鉴,汉王刘璟,素无信义,暴虐好杀,更兼诋毁佛法,实乃佛敌!陛下与之议和,尤需慎之又慎,提防其食言而肥,毁约背信啊!”
“佛敌”二字,深深刺痛了萧衍。他一直将对佛法不敬的刘璟视为异类,心中充满了厌恶。侯景这番“情愿自我牺牲”的表态,以及提醒他小心刘璟的“忠言”,让萧衍刚刚硬起的心肠又软了下来。他来回踱步,内心挣扎不已。一边是现实的议和利益和朝臣的压力,一边是自己珍视的“仁德”名声、对“佛敌”的憎恶,以及那点被侯信勾起的、虚伪的慈悲。
最终,那点可笑的、不顾大局的“妇人之仁”占据了上风。他长叹一声,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给侯景回信,语气极其温和宽慰:
“览卿所奏,情词恳切,朕心恻然。朕与卿,大义已定,君臣名分早立,祸福同之。朕岂能做那‘成而相纳,败而相弃’之凉薄之事?卿且安心在石头城用心戍卫,为国屏藩,休要再生疑虑,徒增烦恼!”
写完后,他仔细封好,命心腹太监立刻送往石头城侯景处。他似乎完成了一件功德,心情稍稍平复,又跪坐在蒲团上,继续他的“早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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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石头城,侯景军营。
烛火摇曳,映照着侯景阴晴不定的脸。他接到了萧衍的回信,快速浏览一遍后,随手递给身旁的王伟,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哼,老和尚倒是会做好人。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王伟仔细看完信,沉吟道:“信中语气宽慰,暂无动手之意。看来,我们这番表态,暂时是稳住了这老和尚。他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优柔寡断,不足为虑。正好为我们争取时间。”
侯景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急切,压低声音问道:“那边……联系得怎么样了?”
王伟脸上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低声道:“大将军放心,徐思玉已被我说动,愿意投效大将军。为表诚意,徐思玉已决定,亲自去游说临贺王萧正德,陈说利害,共举大事!只要许以重利,不愁临贺王不动心!”
侯景闻言,大喜过望,用力拍了拍王伟的肩膀,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赞道:“好!好!卿真乃吾之子房也!若能成事,富贵当与君共之!”
两人相视而笑,只是那笑容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格外阴森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