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左钰、荧与派蒙穿行于大巴扎交错的巷道,空气中浮动着肉桂、豆蔻与烤兽肉的复合香气,浓郁得仿佛能用手抓住。派蒙的飞行轨迹因一个“兽米香香”摊位的焦香而明显偏移,她的小翅膀扑棱着,差点撞上荧的肩头,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渴望:“你闻!是加了沙枣蜜的烤肉!荧,左钰,咱们的原计划里没有这个,但现在必须得有!”摊贩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正用一块沾满油星的布巾擦拭着锃亮的铜盘,他身后的炭火噼啪迸溅,火星映得派蒙的瞳孔亮晶晶的,仿佛盛下了两簇小小的篝火。
周围的景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彩绘的陶罐在货摊上堆成一座座小山,商贩们用半生不熟的须弥语和流利的丘丘语混杂着吆喝,声音在喧闹的集市里起起伏伏。一位蒙着靛蓝色面纱的妇人正在挑选染料,她头顶的金箔饰品在穿过棚顶缝隙的阳光下碎成一片片细小的光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远处,有街头艺人弹奏着乌德琴,调子轻快,却不知为何,总透着一股沙砾般的苍凉,像是从遥远的、被遗忘的沙漠深处吹来的风。
就在这时,一抹如火焰般跳动的红色闯入了他们的视野。迪希雅那标志性的红色披帛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她正与迪娜泽黛并肩站在一个地毯摊前。迪娜泽黛的指尖轻轻划过一张羊绒地毯上繁复的纹路,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音轻柔得像羽毛:“父亲总说你把我们家当成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可我看到母亲前几天还在偷偷给你缝新的靠垫,说是怕你睡不惯硬板床。”
迪希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古铜色的脸颊上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红晕,连耳尖都有些发烫。“呼玛伊家的葡萄酿实在是太好喝了,老爷又总是不停地往我碗里夹羊排,盛情难却嘛。”
派蒙像一颗白色的小炮弹,突然窜到两人面前,身体悬浮的高度恰好与迪娜泽黛平视,她歪着小脑袋,好奇地问:“欸?迪希雅,你不是回沙漠了吗?难道说,你这个贴身保镖的工作又续上啦?”
迪希雅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派蒙的脑门。“佣兵只认摩拉,小家伙。呼玛伊家这次给的报酬,足够让我们‘炽光猎兽’全员都换上崭新的武器,我当然得留下来,好好盯着这笔买卖的工期。”
迪娜泽黛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她那原本抚摸着地毯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绞起了自己披肩上的流苏。她的目光落在迪希雅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上次你说,要带我去看阿如村的日落。再上次,你说要教我怎么用弯刀……”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抓住了迪希雅结实的手腕,那里的肌肉瞬间绷紧了。“可是迪希雅,这次你从进家门开始,你的手就总是有意无意地摸着腰间的刀鞘。昨天夜里,我还看到你一个人站在露台上,看着沙漠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迪希雅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僵硬,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远处一根旗杆上悬挂的、属于某个镀金旅团的徽章旗幡,眼神复杂。
“朋友之间,不应该有秘密。”迪娜泽黛的声音很轻,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如果……是‘阿赫马尔之须’又惹出了什么麻烦,你得告诉我。”
迪希雅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小姐,佣兵的世界……”
“你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迪娜泽黛打断了她,语气不容置疑。
左钰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此时才缓步上前,他的目光平和地落在迪希雅那只始终紧握着刀柄的手上,缓缓开口:“兵器是意志的延伸。当手在无意识中紧握它时,说明意志本身,正在经历一场无人知晓的战斗。”
他的话语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迪希雅故作轻松的伪装。迪希雅猛地转头看向左钰,眼中充满了惊讶。荧也走上前,轻声说道:“迪希雅,让我们帮你吧。就像以前一样。”
迪希雅看着众人关切的眼神,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她带着他们躲进了巴扎深处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的树荫下,这里暂时隔绝了集市的喧嚣。她拔出随身的匕首,在松软的沙土地上划出了两个同心圆。内圈,她用力地刻下了“炽光猎兽”四个字。
“我们团,算上我,一共只有二十三个人。”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哈伦擅长追踪,能从被踩过一百次的沙地上分辨出最新的脚印。希沙姆那个书呆子,能仿造提瓦特任何一个商会的印章。我们大家,都是被那些所谓的正规佣兵团排挤出来的‘刺头’,但我们有个规矩,谁也绝不会偷走同伴水囊里的最后一滴水。”
她的匕首尖,又移向了外圈,在那里缀满了许多歪歪扭扭、看起来就充满了暴戾之气的名字。“这些,是‘神王之遗’。”她戳向其中一个最狰狞的符号,“一群打着赤王信徒旗号的残部组建起来的暴力集团。他们的规矩是,每一个新人入册,都必须完成一次血腥的劫掠。他们的档案里,记着每一个成员犯下的血债,就像一条条看不见的锁链,把所有人都死死地捆在一起,谁也别想干净地离开。”
左钰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他轻声说道:“这样的组织,维系关系的不是忠诚,而是共同的罪孽。最初犯下的罪行越是不可饶恕,脱离的代价就越大。那不是一个团队,而是一个用成员的负罪感和恐惧建造起来的、从内部上锁的牢笼。”
迪希雅的眼中闪过一丝赞同,她深吸一口气,匕首尖在沙土上用力划过,刻下了“阿赫马尔之须”这几个字,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土地划穿。“库塞拉,我父亲,现在是这个团的团长。”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压抑的痛苦,“就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有记录的商队遇袭报告,多达一百七十二起。那些被杀害的人,尸体都被摆成了赤王祭祀的古老姿势,而他们劫掠的财物里,唯独缺少了教令院出产的罐装知识。”
她猛地将手中的匕首狠狠插进了身旁的无花果树干里,木屑四溅。“上个星期,阿如村的一个老猎人在绿洲边缘发现了一具被啃食了一半的尸体,那人的肋骨上,清清楚楚地刻着‘神王之遗’的徽记。他们……他们连自己人都杀!”
她的脑海中,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面在疯狂交织。幼年的她,躲在一个巨大的酒桶后面,偷偷看着父亲库塞拉把刚刚从商队那里“拿”来的新鲜面包,分给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浪儿,而他自己,则啃着干硬到能硌掉牙的馕饼。另一个画面,是成年的她,站在一个被血洗的废弃商队营地里,一脚踢开了一个沾满血污的玩具娃娃,靴子的底粘上了一片温热而粘稠的液体。
“我十六岁生日那天,”迪希雅的声音变得干涩沙哑,像被最粗粝的砂纸磨过,“他喝醉了,把‘神王之遗’那本沾满了血腥味的劫掠账本,当成了桌布铺在桌子上。”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怪异的笑容,那笑声听起来比哭声还要悲伤,“那本账本里,清清楚楚地记着他们如何把抓住的沙盗的孩子,卖作奴隶换取摩拉。而当时,他正给我讲着‘勇者斗恶龙,救出被囚禁的公主’的故事,手里还挥舞着一把可笑的木头玩具剑。”
“我把那把剑抢了过来,当着他的面,狠狠地折断了。”她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木剑断裂时的触感,“我告诉他:‘你才是故事里那条最丑恶的恶龙。’”
她记得,库塞拉当时愣了很久,脸上的醉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被摩挲得非常光滑的石板,上面刻着一些残缺不全的赤王铭文。很久以后,迪希雅才知道,那是“神王之遗”总部的通行证。
从大巴扎到喀万驿的道路,如今已是另一番景象。曾经那片需要顶着烈日与风沙艰难跋涉的荒芜之地,如今被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意所覆盖。这是左钰上次离开前留下的“神迹”,以阿如村为中心,方圆百里的沙漠被他用匪夷所思的力量转化成了肥沃的绿洲。哪怕是最顽固的赤王信徒,在享用着清澈的溪水和凉爽的林荫时,也不得不承认,新的环境远比过去更适合生存。他们路过一片新生的湖泊,看到几个孩子在岸边的草地上嬉戏,不远处,一个商队正在悠然地卸货,驼兽悠闲地啃食着鲜嫩的青草,完全没有了以往那种对水源的急切与焦虑。
喀万驿的佣兵酒馆里,炽光猎兽的成员哈伦正把一整只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砰”的一声拍在木桌上,飞溅的油脂差点弄脏了希沙姆摊开的账本。“迪希雅!你可算回来了!”哈伦扬起他那张带着刀疤的脸,牙齿咬着羊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你那个老爹最近可威风了!他带人把‘黄沙之牙’整个团都给灭了,听说连他们团长的胡子,都被他编进了自己的鞭子里当装饰!”
希沙姆推了推自己那副歪斜的眼镜,他的账本上用红墨水圈出了一个个密集的袭击地点,那些红圈在地图上蔓延开来,像沙漠里有毒的藤蔓。“头儿,情况不对劲。”他指着地图说道。
酒馆的墙壁上钉满了各种生锈的武器,其中一柄断剑上,还缠着一条早已褪色的红绸,那是迪希雅第一次成功带队执行任务时留下的战利品。角落里堆着半人高的水袋,每一个上面都用炭笔写着团员们的绰号,潦草而又充满了某种粗犷的温情。
一个名叫哈拉夫的佣兵踹开酒馆的后门,他的靴底还沾着新鲜的沙砾,显然是刚从外面赶回来:“头儿!我去看了‘岩羊商队’被劫的现场,他们那批货,驮的全是送往‘神王之遗’总部的密信!现在信全没了,尸体却被刻意留在了原地,还留下了徽记!”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被烧焦的羊皮纸,上面依稀能辨认出“肃清异己”这几个字。
迪希雅猛地伸手按住桌面,眼神锐利如鹰:“库塞拉在清洗内部?这不可能。他以前连总部的传令兵都不敢得罪,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左钰看着那张画满了红圈的地图,沉吟道:“袭击的目标,大多是‘神王之遗’的附属或边缘团体,而非那些富裕的商队。现场刻意留下徽记,更像是一种宣告和恐吓,而非为了嫁祸。再加上这些所谓的‘密信’……这一切看起来,确实不像为了劫掠财物,而更像是一场有预谋的、目标明确的权力清洗。”
荧也补充道:“他在清除那些不听话或者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同时用这种血腥的方式,来震慑其他的附属团体,让他们不敢有二心。”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迪希雅百思不得其解,“他图什么?”
就在这时,希沙姆突然把账本往迪希雅面前一摔,气呼呼地抱怨道:“头儿!你走了以后,副团长不是招了三个新人吗?结果那三个小子,就因为看了你以前训练时留下的刀法痕迹,第二天就吓得卷着我们预支的伙食费跑了!一个都没留住!”
哈伦把啃干净的羊骨头狠狠砸向希沙姆:“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吝啬鬼,让新人去地窖里搬那些都快发霉的酒!换我我也跑!”
“你懂什么!那是陈酿!陈酿!”
看着眼前两个为了这点小事互揪衣领的得力手下,迪希雅那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无奈而又温暖的笑容。“当初我把你们俩从奴隶贩子的笼子里救出来的时候,你们也这么能打。”她轻声说道。
争吵声戛然而止。哈伦和希沙姆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
左钰的目光,落在了迪希雅腰间挂着的那串已经被磨损得有些发亮的铜铃上。那串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而又沉闷的声响。他注意到,每一个小小的铃铛上,都刻着一个潦草的名字。
迪希雅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她伸手轻轻抚过那些铃铛,眼神变得无比温柔。“这是我们炽光猎兽的信物。”她解释道,“我们团里的大多数人,都是我从各种见不得光的地方救出来的。每救一个人,我就在这里刻上他的名字。这是我们脱离过去,重获新生的证明。”
左钰点了点头,声音温和却充满了力量:“所以,每一个铃铛,都是一个你选择去拯救的生命。这份重量,远比任何一本记录着罪恶的账本都要沉重,但它所给予你的力量,也同样无可比拟。”
迪希雅怔怔地看着那串铜铃,又抬头看了看左钰。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神秘的男人,似乎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她心中那份沉甸甸的、不愿放下的责任。
驼铃声在清冷的夜风里摇曳,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旧梦。迪希雅伏在沙丘的脊梁上,身下的沙砾还带着白日余温,她的披风被风掀起,如一抹凝固的血色羽翼。不远处,一支商队正缓缓行进,为首的蓝袍商人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了不少东西。
“萨塔尔,‘神王之遗’的老牌销赃商。”迪希雅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两片干燥的树叶在摩擦,“他的腰带里藏着七把喂了毒的匕首,舌头比刀刃还硬。”
派蒙紧张地缩了缩脖子,躲在荧的身后,小声嘀咕:“我们不能……好好跟他们谈谈吗?比如用摩拉?”
迪希雅没有回答,只是用一声轻蔑的冷哼作为回应。下一秒,她已如猎豹般从沙丘上跃起,月光在她的弯刀上流淌,化作一道冰冷的弧线。“对这种人,拳头永远比摩拉管用。”
战斗几乎在瞬间爆发。荧的身影紧随其后,无锋剑带起一阵风压,精准地卷向商队护卫的马蹄。左钰则站在原地,只是随意地抬起了手,指尖微动。一股肉眼不可见的寒意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奔跑中的驮兽脚下,流沙瞬间凝结成一层薄冰,马匹嘶鸣着打滑,整个商队的阵型顷刻间陷入混乱。希沙姆像一道影子,趁机从一头惊慌失措的驮兽背上,一把抢走了那份至关重要的驮货清单。
萨塔尔的反应极快,他甩手掷出三把毒刃,成品字形封死了迪希雅的去路。迪希雅不闪不避,用刀面磕飞两把,第三把却依旧狡猾地擦过了她的小臂,留下一道迅速变黑的痕迹。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借着前冲的力道,一记凶狠的肘击正中萨塔尔的胸口,将他整个人撞翻在地,靴尖死死地抵住了他的后颈。
“说,‘阿赫玛尔之须’要那些罐装知识做什么?”迪希雅的声音冷得像刚从冰窖里取出的铁块。
萨塔尔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反而闪过一丝诡异的决绝。他的眼睛突然充血,喉结剧烈地滚动起来。迪希雅心中警铃大作,刚想用力踩下去,却已为时已晚。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在空气中炸开,萨塔尔猛地咳出一口血沫,半截鲜红的舌头掉落在冰冷的沙地上,微微抽搐着。
“他……他咬舌了!”派蒙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捂住了眼睛。
“妈的!”迪希雅低声咒骂了一句,撕开自己臂上沾了毒的绷带,粗暴地堵住了萨塔尔不断涌出鲜血的嘴,“比沙漠里的蝰蛇还狠。”她看着萨塔尔那双逐渐变得浑浊的眼睛,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遥远的画面。童年时,父亲库塞拉手下的一个团员被敌对势力俘虏,也是这样,在被审问前,用尽全身力气咬碎了自己的牙齿。她还记得父亲当时沉重的表情,以及那句在她耳边回响了许多年的话:“佣兵的誓言,有时候比命还重。”
左钰缓步上前,指尖亮起一抹微弱的圣洁光芒,轻轻点在萨塔尔的伤口处。血流的速度明显减缓,但萨塔尔的生机也在迅速流逝,眼神已经彻底涣散。“他的意志已经死了。”左钰的声音很平静,“问不出什么了。”
月光下,希沙姆展开那张浸透了油渍和血污的清单,他的手指在纸上划过,最终停在末尾,声音因震惊而颤抖:“……‘沙扎曼?呼玛伊’,交付物资:精钢匕首三百柄,冰镇葡萄酒五十桶,还有……还有十箱‘赤王之心’罐装知识。”
迪希雅一把抢过清单,指腹用力地磨过“呼玛伊”那几个字,粗糙的羊皮纸纹理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得她心脏一阵抽痛。“不可能,”她低声嘶吼,像一头受伤的母狮,“老爷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他怎么会……”
“呼玛伊家是须弥城最大的药材商之一,”荧轻声提醒道,她想起了那位温和善良的迪娜泽黛,“而迪娜泽黛小姐的魔鳞病,需要大量珍贵且昂贵的药材。”
“沙扎曼先生近年频繁出入沙漠,这一点许多商队都知道。”希沙姆补充道,“而且……库塞拉团长,很多年前,曾经救过呼玛伊夫妇的性命。”
“以救命之恩为筹码,换取维持战争的物资,再用这些物资,去换取拯救另一个生命的希望……”左钰看着迪希雅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脸,轻轻叹了口气,“这是一笔用绝望书写的交易,交易的双方,恐怕都早已被逼上了绝路。”
须弥城的喷泉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水声哗哗,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秘密。迪娜泽黛捏着那张货运清单的复制品,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父亲选你做我的保镖那天,我偶然听见他在书房和人密谈。他说,‘必须想办法让她远离沙漠,越远越好’。”她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迪希雅的手腕,那双总是温柔似水的眼眸,此刻却异常锐利,“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炽光猎兽’的佣兵,从不轻易来城里接任务。是父亲,他花了三倍的佣金,甚至还把城南那片没人要的果园,都送给了你们的副团长。”
迪希雅的身体瞬间僵住,她想起了十二岁的迪娜泽黛,那个小小的身影曾经在走廊的拐角一闪而过,当时沙扎曼正悄悄把一整袋沉甸甸的摩拉,塞进她即将远行的行李里。她还想起了第一次带迪娜泽黛逛大巴扎时,在人群中偶然瞥见的一个身影,那人用着炼金望远镜,正远远地盯着她们,而那人腰间挂着的,正是“阿赫玛尔之须”的徽章。
“不止如此,”迪娜泽黛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父亲为我提供的药方里,有一种关键的材料,只记录在早已失传的赤王时代的医典中。”
沙扎曼坐在书房柔软的地毯上,他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疲惫地摊开一张泛黄的羊皮地图,上面用红色的蜡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沙漠商路。“二十年前,我和你母亲的商队在沙漠深处遇袭,几乎全军覆没。是库塞拉,他背着还是个婴儿的你,在沙漠里跑了三天三夜,他自己的水囊,一滴都没喝,全都给了你。”他拿起桌上的一个银杯,杯沿上刻着一个清晰的婴儿脚印,“三年前,他拄着拐杖来找我,半边脸都是狰狞的烧伤。他说,‘神王之遗’的那群疯子,要逼着迪希雅去做一场血腥的祭祀,求我,求我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把她困在须弥城里。”
他的话语,像一把沉重的锤子,狠狠敲在迪希雅的心上。沙扎曼打开了书桌下的一个暗格,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叠信件,落款全都是库塞拉。信的内容从“迪希雅喜欢吃蜜糖饼,请多给她准备一些”,到“帮我买三百斤能炸开岩石的炸药,价钱好说”,笔迹从最初的苍劲有力,到后来的颤抖扭曲。
“所以,你就用这些会害死无数人的物资,去换我的安全?”迪希雅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她死死地盯着书房墙上那副巨大的家族画像。画中,年轻的沙扎曼和他的妻子抱着襁褓中的迪娜泽黛,而在他们身边,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那是还没有留起胡子,眼神明亮如鹰的库塞拉。
沙扎曼突然用手掩住了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我试过拒绝,可他说……他说迪娜泽黛的病,需要‘赤王之心’知识库里的秘方才能治愈,而整个提瓦特,只有‘神王之遗’的那群疯子,能搞到那些禁忌的知识。”
迪希雅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她想起了迪娜泽黛咳血时,沙扎曼在走廊上彻夜踱步的苍老背影;又想起了那个被血洗的商队营地里,那个被割断了喉咙的小女孩,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被血浸透的蜜糖饼。情义与正义,像两头凶猛的野兽,在她的心中疯狂地撕咬。
酒馆后巷的阴影里,一个叫哲瓦德的独眼佣兵把酒瓶狠狠砸在墙上,玻璃碎片溅到了迪希雅的靴边。“库塞拉当年救过我的命!他开口跟我要武器,我他妈能不给吗?”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被磨损得看不出原样的地图,上面用风干的蝎子毒液,标记着一个隐秘的营地位置。“他们现在只剩下不到七十个人了,伤的伤,残的残,却还想着去打‘神王之遗’总部的主意,简直是疯了!”
“总部周围有古代机关布下的结界,他们根本进不去。”迪希雅捏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对方发出一声痛呼。
哲瓦德惨笑一声,眼中充满了绝望:“库塞拉……他把自己当成了钥匙。三天前,他带着人,用那些炸药,强行炸开了总部档案库的一角,也把自己……把自己活活烧死在了里面。”
沙漠营地的篝火,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明明灭灭。一个名叫伊德里西的老佣兵掀起自己的袖管,上面纵横交错的鞭痕,像一条条丑陋的蜈蚣。“总部用我们每个人犯下的罪证要挟我们,谁敢不听话,第二天他的家人就会在沙漠里失踪。库塞拉为了不让你沾上这些脏事,这十年来,所有的脏活累活,他都一个人揽在了自己身上。”他指向远处一个不起眼的沙堆,“那下面,埋着他用了十年的拐杖。那根拐杖其实是空心的,里面藏着他用十年时间,一点点拼凑出来的,‘神王之遗’核心机关的密码。”
另一个断了一只胳膊的佣兵巴沙尔,把自己的头盔狠狠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烧毁档案库的那天晚上,我们所有在外面接应的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档案库里传来了他的笑声。那笑声……就像他当年给你讲‘勇者斗恶龙’的故事时,一模一样。”
“他用十年时间,收集总部的防御弱点;他故意装成瘸子,让那些看守他的卫兵放松警惕;他用自己的生命作为火焰,烧毁了那个捆绑了所有人罪孽的档案库,让所有人都获得了自由。”左钰看着那堆跳动的篝火,轻声说道,“他不是恶龙,他只是一个用最笨拙、最惨烈的方式,试图保护自己珍视的一切的父亲。”
一个负责后勤的女人提克里蒂,掀开一张毯子,露出了下面一个年轻佣兵被毒箭射穿的小腿,伤口已经发黑腐烂。“这是‘神王之遗’残部的新武器,用赤王时期留下的毒草炼制的。我们抢来的摩拉,一半用来买解药,一半分给新加入的兄弟做安家费。”她拿起旁边的一本账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他们袭击商队的细节,“可这些新人,全都是父母被‘神王之遗’杀害的孤儿。”
迪希雅伸出手,轻轻摸着那个年轻伤员滚烫的额头,那温度烫得她心里发慌。“你们这不是复仇,”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们这是在陪葬。”
“那我们能怎么办?!”伊德里西指着远处在月光下起伏的沙海,那片区域之外,就是左钰创造的绿洲,强烈的对比更显得这片沙漠的绝望,“如果不打,下一个被灭门的就是阿如村!你以为库塞拉为什么拼了命也要把你送走?他早就知道,‘神王之遗’的那些疯子,早晚有一天会对我们‘炽光猎兽’下手!他是在用自己的命,为你,为我们所有人,换取一条活路!”
迪希雅怔怔地站在那里,她腰间那串刻着同伴名字的铜铃,在夜风中发出清脆而又沉闷的声响。她忽然明白了,父亲留给她的,不是一本沾满血腥的罪恶账本,而是一个沉重到无法喘息的选择。她可以选择带着同伴,退回那片生机盎然的绿洲,享受来之不易的和平。也可以选择,拿起刀,踏入这片父亲用生命为她扫清了障碍的、罪恶的沙漠,去终结这个以暴制暴的无尽循环。
左钰看着她眼中剧烈挣扎的光芒,缓缓走到她身边,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他烧毁的,不仅仅是一座存放罪证的档案库,更是一个用恐惧和负罪感建造起来的、囚禁了所有人的牢笼。火焰带来了自由,也带来了新的仇恨。”他看着迪希雅,目光深邃,“现在,牢笼的门已经打开了。是选择走出牢笼,还是选择走进另一场火焰,决定权,在你手里。”
沙暴如同一头咆哮的巨兽,用粗糙的舌头舔舐着天际,将月光揉碎成一片昏黄。神王之遗的总部大门,就在这片混沌中若隐若现,像一道通往地狱的裂隙。伊德里西苍老的手掌按在一块不起眼的岩石上,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声,大门缓缓开启。他刚想迈步,地面却毫无征兆地窜出无数闪着寒光的尖刺,迅猛得不留给人丝毫反应的余地。“快走!”伊德里西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迪希雅猛地推向陷阱的另一端。迪希雅只觉一股巨力传来,踉跄着跌过那片死亡区域,回头时,只看到伊德里西的腿被数根尖刺洞穿,鲜血瞬间染红了沙地。巴沙尔怒吼一声,冲过去将伊德里西背起,可他刚迈出两步,后背便接连中了三支淬毒的弩箭,闷哼一声跪倒在地。“迪希雅……”他艰难地抬起头,口中涌出鲜血,“替我们……看看……库塞拉他……有没有留下什么……”
荧的指尖凝结出风涡,猛地推向那扇沉重的石门。在一声巨响与弥漫的烟尘中,一条螺旋向下的阶梯显露出来。阶梯两旁的墙壁上,刻满了令人不安的浮雕,描绘着赤王如何将自己的信徒当作祭品,活生生吞噬的场景,那份古老而残忍的疯狂,仿佛穿透了时光,死死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阶梯的尽头,是一座血腥的祭坛。一个名叫米沙勒的男人站在祭坛中央,他高举着一个散发着诡异红光的罐装知识,神情癫狂。“这是赤王大人的恩赐!喝下它,就能获得不朽!”他嘶吼着,周围的佣兵们应声而动,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非人的红光,皮肤下仿佛有黑色的虫子在蠕动,甚至有黑色的粘稠液体从他们的毛孔中不断渗出。
“这根本不是恩赐,是诅咒。”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迪希雅耳边响起,左钰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一层几乎看不见的奥术护盾悄然笼罩了众人。“小心那些黏液,那不是普通的毒素,而是一种活性的魔鳞病病原体,被禁忌的知识催化成了武器。”
迪希雅的弯刀已然出鞘,刀身瞬间燃起熊熊烈焰。她如同一道红色的闪电,劈开第一个冲上来的佣兵。刀刃与那黑色黏液接触的瞬间,发出“滋滋”的腐蚀声,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火焰元素的高温,恰好能将这些污秽的病原体蒸发殆尽,刀光在她手中化作一轮燃烧的赤阳。
荧的剑锋之上凝结出刺骨的寒霜,她身形一晃,一道冰墙拔地而起,精准地冻结了祭坛的底座。米沙勒见状,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他竟毫不犹豫地捏碎了手中的罐子。猩红色的知识光流如毒蛇般钻入他的血管,他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重组,化作一滩不成形的、蠕动的血肉。“没救了,他被知识本身吞噬了。”左钰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就在这时,被巴沙尔护在身后的伊德里西,用颤抖的手从怀中掏出了备用的炸药,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头儿,等我们……”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引爆了怀中的烈火。
轰——!!!
剧烈的爆炸吞噬了一切,通道在巨响中开始坍塌。在被荧的风场卷出洞口的前一刻,迪希雅清晰地看见,米沙勒那团不断蠕动的血肉,在爆炸的火光中,连同他的狂笑声一起,化作了飞灰。
残垣断壁,尘埃落定。废墟之中,迪希雅跪在地上,用双手疯狂地在滚烫的灰烬中刨挖着,指甲被碎石磨破,渗出鲜血,她却恍若未觉。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丝冰凉的木质。她小心翼翼地扒开灰土,一截被烧得焦黑的拐杖露了出来。那木质的手柄上,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字——迪希雅。她颤抖着抽出杖芯,一柄锈迹斑斑的玩具剑从中断裂的杖身中滑落出来。剑柄上,还包裹着她童年时亲手缠上的、粗糙的沙狐兽皮,剑鞘上,依稀能辨认出库塞拉当年给她讲过的、“沙城勇者”的图案。
“看!那里!”派蒙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向墙角。在一块被烧焦的头巾下,压着一块石板,上面是用鲜血写下的字迹,字迹潦草,却充满了力量:“迪希雅,去阿如村的绿洲,那里有你的自由。”
须弥城的酒馆里,空气中漂浮着蜜糖与酒的香气。迪希雅转动着手中的拐杖,杖头原本挂着铜铃的地方,如今系上了一柄小小的玩具剑,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库塞拉不是我的生父。”她将那封从沙扎曼那里拿到的信,轻轻推到迪娜泽黛面前,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在绿洲边缘捡到我的时候,我哭得像只刚出生的小沙虫。”
派蒙努力地把一盘堆成小山的蜜糖饼推到她面前,小脸上满是心疼:“可他给你讲了那么多故事,还偷偷给你攒嫁妆——我看到那箱子里有一枚发簪,城里最贵的首饰店里才有卖!”
迪希雅的手指,轻轻划过玩具剑钝钝的剑刃,上面有一个清晰的牙印。她仿佛又回到了五岁那年,她假扮故事里的恶龙,一口咬在库塞拉新做的玩具剑上,把剑咬出了印子。库塞拉为此笑了足足三天,逢人便得意地炫耀,说自己的女儿牙口好,将来肯定是个能干的佣兵。
“他留下的那个木箱,并不只是嫁妆那么简单。”左钰将一杯枣椰汁推到她面前,温和地说道,“平凡的物品,承载的或许才是最伟大的情感。”
在迪娜泽黛的坚持下,她们打开了那个萨塔尔冒死运送的木箱。里面除了几件明显是给女孩子穿的围巾和一些早已发霉的零食外,还有一本用兽皮包裹的、手抄的童话书。书的扉页上,画着一只戴着王冠的、神气活现的狮子,旁边用颤抖的笔迹写着一行字:“给我的小狮子,别怕风沙,爸爸的剑永远为你出鞘。”
迪希雅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掉进了她那浓密的、从未打理过的胡子里。“这老东西……当年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总是把‘勇者’念成‘酒鬼’,原来……原来是偷偷练过字啊……”
围巾的毛线,是库塞拉用他第一次做佣兵赚到的摩拉买的,粗糙却温暖。那枚价值连城的发簪上的宝石,是他从一个欺负迪希雅的贵族小子手里,硬抢过来的。
她终于明白,父亲用十年时间,用自己的生命与尊严,为她铺就了一条远离罪恶与仇恨的道路。他不是恶龙,他只是一个用最笨拙、最惨烈的方式,试图保护自己珍视的一切的父亲。
迪希雅将那柄玩具剑郑重地系在腰间,又将那根藏着她名字的拐杖扛在肩上。“我要去绿洲看看,说不定能找到当初遗弃我的人。”
迪娜泽黛将一大袋风干的无花果塞进她的行囊,眼中含着泪光,却带着坚定的微笑:“父亲已经在写忏悔书了,他说,要把呼玛伊家的药材库,改建成一座专门收留沙漠孤儿的院子。”
荧的指尖亮起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迪希雅坚毅的侧脸。“我们陪你去,”她的声音温柔而有力,“顺便,也该去查清楚,那所谓的‘赤王之心’,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有些秘密,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谎言。”左钰的声音从旁传来,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一个用以驱动仇恨、捆绑利益的谎言。但探寻的过程,或许能让你们找到比秘密本身更重要的东西。”
四人走出须弥城门,晨曦的第一缕阳光,为远方的沙漠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晨风吹过,拂起迪希雅火红的披帛。她腰间的玩具剑与肩上的拐杖轻轻碰撞,发出的声响,清脆而又沉闷,像极了库塞拉当年总爱哼给她听的、那首早已忘了歌词的跑调民谣。风沙扬起,又落下,仿佛从未有过血与火的过往,只有一个父亲,留给女儿一个关于自由、勇气、以及永不终结的、寻找自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