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氏有孕?
余幼嘉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小朱载这说的是连小娘子。
连小娘子去岁年末同五郎称呼,先前有孕之事还闹过一场‘乌龙’,如今,竟真的有身孕了?
余幼嘉没管小朱载后面那个问题,只径直问道:
“你怎么知道连氏的事?”
小朱载哼哼唧唧两声:
“有些事,若等你发现,只怕是要等到天荒地老。”
“出去数日间报如山,你昨晚回来便自顾自寻先生去快活,我能怎么办?还不是得熬夜将东西都看完。”
余幼嘉若有所思,站起身来:
“今日恰好有蒸青团,我带三娘去一趟长平侯府,送些青团,吃顿团圆饭。”
她一做决定,便是不可能改。
寄奴和小朱载没有挽留,余幼嘉出门时,寄奴还在将自己碗中的青团匀一半给明显没吃饱的小朱载。
余幼嘉回头一眼,很快迈步出门。
小厨房里,随着阵阵热气翻涌,艾草香也比先前浓烈数倍。
满脸含笑的妇人们仍凑在一起包着青团,各自说笑。
捌捌玖玖则各自捧着碗蹲在灶台旁,每一屉青团出笼后,便稳准狠的夹上三只位于蒸笼边缘的青团。
一边呼呼呼的吹气,一边着急忙慌往嘴里塞。
等这三只滚烫的青团吃完,下一屉青团也恰好出锅,于是再夹上三只,如此往复......
三娘被勒令不许上灶,只得闷头烧火,每每一抬头看到捌捌玖玖这对兄弟俩偷吃,都要提醒他们将青团过一遍冷水再吃。
只是兄弟俩着实着急,也没有顾得上太多。
十四想让小九吃青团,小九想先让八叔吃青团,八叔则抓着满院子跑的狸奴们,想让它们也尝尝味。
这场景委实让人心头微软,只是余幼嘉刚从书房出来,有些许心事,唇角微动,却也没能如从前一样畅快笑出声。
余幼嘉走进厨房,重新捡起满满两大盒青团,这才同三娘说起五郎与连小娘子之事,示意乐呵呵的三娘同自己走。
三娘一边擦着脸上不甚沾染的青灰,一边吃惊道:
“这回当真是怀有身孕?不能是......不能是又亲嘴,以为怀孕吧?”
余幼嘉颇有些无奈:
“先前闹过一次笑话,两人现如今已然成婚,难道还能不知?”
“这两人成婚也有两月有余,若算日子,也不算是突兀。”
三娘立马眉眼弯弯笑道:
“那是好事!先前没能赶上两人成婚,我再去准备个红封,算作给阿弟弟妹的喜礼,沾沾喜气。”
余幼嘉漫不经心点头,又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三娘准备好一切。
姐妹俩人手一个食盒,久违地并肩走在一起。
春日的邺城,慢慢有了生机,不似冬日凌寒肃杀。
三娘没见过去岁的邺城,竟也觉得如今的邺城不错,颇有几分心中‘京都’的模样,走过热闹的街头巷尾,眉眼弯弯,似乎很舒畅:
“阿妹,这京都比我想的要好!老皇帝走后,天底下果然......”
话至一半,三娘忽然又闭了嘴。
余幼嘉猜她应是想起恒河春汛时陛下的所作所为,难以再夸赞下去,也没吭声。
可又走了几步,她才发现,三娘竟没跟上来,仍是呆呆的站在原地,遥遥看着远处的方向。
余幼嘉退回几步,重新抬眼看去,这才发现,三娘所看的地方人头攒动,百姓们指指点点议论的声音吵嚷不绝。
而直到人群靠近,余幼嘉这才看见,人群正中的位置,赫然正是一位有段时日不见的老熟人——
袁老先生。
袁老先生今日的穿着打扮,很不寻常。
穿戴齐整的绯色圆领袍,腰束佩青带钩,悬银鱼袋,梁冠上的犀角簪笔微微颤动。
一张枯瘦的脸,颧骨如刀锋突出,眼窝深深凹陷。
寻常的春日早晨,被他的出现撕开了一道口子。
街旁的迎春花开得正艳,一片花叶恰好落在他肩上,他没有拂去。
从寓所到承天门的五里青石路,他走得极慢。
布鞋底擦过石板的声音,与轮车毂毂的声音一同作响,甚至能压过周遭的议论声。
而在袁老先生的身后,正是身挂两条麻绳,低头拖行着板车的袁朗。
板车已然破旧,每走一步,便要发出不堪重负,随时都会散架的咯吱咯吱声。
只是,只要有人看见板车上的东西,便每人会关注板车本身。
因为,板车上,是一副薄棺。
前头走着枯瘦的袁老爷子,后头跟着带着棺材,亦步亦趋的袁家子。
余幼嘉不知如何形容这种突兀,与震撼。
那一瞬,她清晰的意思到一件事——
这个时间点,不是往日上朝的时间点。
袁老先生穿着朝服,又如此大张旗鼓步行穿过闹市,倒像是为了吸引人眼球,告诉百姓些许东西......
而后,从容赴死。
最后那四个字在余幼嘉的心中回荡,那父子俩的身影已从她们面前穿过。
余幼嘉心中难安,拉着三娘快步跟上人群。
绯色官袍在日光下红得灼眼,最终在百姓们的灼灼目光中,停在皇城之东的承天门前。
袁老先生没有像惯常那样伏地跪奏,而是挺直了脊背,双手捧着一卷素帛,声音朗朗传开:
“臣,袁炜,承蒙陛下之恩,暂代一朝宰相之职。今日伏请陛下——废太子!”
第一句话就像石子投进池塘。
本就是跟随袁老先生来看热闹的百姓停住了脚步,一下噤声,手足无措的左右张望,连余幼嘉的心中,都是重重一惊。
守城的侍卫们握紧了刀柄,却无人上前。
他们平日只行值守之责,没有皇帝或长官下令驱散,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臣参太子只有一事——”
袁老先生深吸一口气,春日空气里混着泥土与花香,却掩盖不了他鼻尖这段日子以来的水腥气。
他的声音渐渐高起来,不再只是说给宫门内的天子听:
“恒河春汛,溃堤三十丈,中州十一州县,淹没民田四千顷。”
“利城城崩人亡,百姓无以安身,太子却弃城而逃,伦理皆丧!!!”
人群里的哗然声终于压不住,响起低低的嗡鸣。
余幼嘉身旁,有个扛着扁担的老汉忽然落了手里的扁担,发出一声呢喃:
“俺弟就在利城……”
侍卫长额头沁出汗珠,上前几步:
“袁大人!莫要为难咱们……”
“我今日所说,句句属实!”
袁老先生猛地转过头,斑白的鬓发在春风里颤动:
“恒河旁百万黎民,身家性命系于堤上。太子殿下——”
他面向宫门,每个字都咬得极重:
“可曾见过洪水如何吞没村庄?可曾听过灾民夜哭?”
“既已知自己无能,安安稳稳待在城内便好,太子殿下又何故挣脱老臣的安排,拖累满城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