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令之下,哪怕是自诩不受约束的恭华,也不可能全无顾忌。
就如陆曜那晚说的一样,她不是个能豁得出去的人。
她曾经的经历固然悲惨,但能从那段日子走出来的人,必定是个惜命且珍惜现在生活的,如今压在她身上最重的那一座山轰然倒塌,眼见未来的日子都是明晰的,她又何苦和自己过不去?
接受了这门婚事,她再也做不得富贵闲人了,不能像那时候吊着苏瑾一般去吊着赵寅。
即便她贵为长公主,也不能不为自己的后路着想,是以,此刻,她应了赵寅之约,来了鸳鸯楼。
他们这般身份,来得隐秘,无人察觉,也是要了一个雅间的。
位置就在陆茵等人的楼上。
这次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比起上一次匆匆见过,互相留下了个印象,这一次两人显然都是有备而来。
赵寅也不是平白无故约她出来。
用过饭后,赵寅亲自为她斟茶,在她淡然的眼眸中,坐在她面前,面带笑意,说道:“不知今日的菜色合不合殿下的口味?”
恭华点了点头:“尚可。”
“与殿下两回见面,私以为了解了殿下的胃口,殿下可是食辛辣?”
“嗯。”
赵寅是标准的文人样貌,谈吐文雅,面如冠玉,头戴学士帽,哪怕是夏日也穿得板板正正,衣领紧紧扣在脖子之下。
“我口味比较清淡,不过这两日也吃了几次辣,勉强能受,想来将来与殿下一桌同食,也不会扫殿下的兴。”
恭华微微拧眉,看着他直说道:“口味不同,不必勉强,若你我成婚,我自会搬到公主府去,届时开两个厨房也行,你在世子府也行,也能共同照顾到你我的口味。”
赵寅一听,腼腆一笑:“没想到殿下思虑如此周全,连这些都为我想到了。”
恭华眉心一蹙,想说自己不是为了他想,而是觉得他压根不必因自己而变口味,更何况,婚后如何生活,在她看来,是互不打扰的好。
可到了他耳里,竟能曲解成这个样子,她有些莫名。
但看着他的笑容,多余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赵寅继续道:“长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在皇宫里自是千好万好,没得到你嫁了人后,便要委屈自己的道理,我是想着,若能事事都与长公主同步,无论是从口味、喜好还是品味,皆能顺着您,未来的夫妻生活也能更和睦一些。”
夫妻二字他说得极轻,好似含在嘴里一般。
面对他这般情态,如同女郎一般,叫恭华有些诧异,连看了他几眼,确定他不是在说漂亮话讨好自己,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怪异之感。
哪有这般妥帖的人,多半是在婚前装出来的吧?
想到这里,她就想到了先帝,曾经表现得多么喜爱自己,可脱了父亲的这层皮,依旧是个衣冠禽兽。
不免表露出了厌恶之心,她看着赵寅,说道:“你说本宫金枝玉叶,看来你不了解本宫。”
赵寅听后,忙说:“现在不了解,但日后总是有机会了解的……”
“本宫说的不是这个。”她快速打断了他。
赵寅露出一个茫然的表情,随即问道:“那殿下是指?”
恭华顿住,目光盯着他的表情,在经过内心的一番撕扯后,她才说:“你是英国公的世子,自幼长在京城,与我年岁相仿,难道你没听说过我从前的事?”
不负所望,他的表情确实变了,恭华心里冷哼一声,眼里划过一丝“果然如此”的光。
一个要娶她的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怎么会容忍自己要娶的妻子曾经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他又不是一个毫无身份,毫无根基的人,英国公的世子,京城显贵,他不仅是驸马,他的妻子还是英国公府的世子妃。
自己的世子妃并非完璧,他能不在乎?
赵寅沉默良久,就在恭华预备告诉他:往后也不必装出一副夫妻情深的模样,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他如何自己不会管,自己如何,他也莫来掺和的时候。
赵寅抬起了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殿下说我不了解殿下,其实殿下也不了解我。”
恭华拧眉,不解地看着他。
赵寅倒了杯酒,一口饮下,放下酒杯的时候手有些颤抖,但是他的目光却直直的落在了恭华的眼里。
“从前念书的时候读到过一句话——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恭华眼皮微跳。
“从前我是一个追求极致的人,我总觉得以我的家世,必能得到我所追求的,想必殿下也听说过,一次又一次的科考,均以失败告终,呵呵,那时候我不明白,家里给了我一切,为何我还是比不过旁人的寒窗苦读,哪怕是那些家世比我差的,都能在我之上。”
“……”
“我接受不了不完美的自己,我认为,自己辜负了这个出身。”
在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恭华心里不知是何种感觉,那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蔓延上心头。
“最后一次科考失利,我大醉一场,那一次烈酒险些要了我的半条命,被太医救回来的时候,父亲给了我一巴掌,问我是要做一个热爱文墨的有志之士,还是一个追求极致的烂酒鬼。”
他摊了摊手,指着自己,笑着说道:“我惜命,我要活着,我要日复一日的再去看那些文字,再去学那些知识,我不要为了一次考试搭上自己的命。殿下,我接受了自己是一个不完美的人。”
恭华没能说出话来,或是说她从没有想过,一个出生本就显赫,还要做驸马的人,心思能如此纯粹。
“您问我知不知道您的过去,我不能撒谎,可我想告诉殿下,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大醉一场,什么都忘了,更重要的是眼下和未来啊。”
……
楼下,牌桌上。
宣原解开了衣襟的扣子,已然是打红了眼。
最后一把,他放下手中的牌,转头看着张极,问出了那个问题:“你从前当真没有接触过?”
张极笑笑,点了下头。
宣原不说话了。
外头华灯初上,护城河里流淌着河灯,小孩们成群结队地嬉笑追逐。
陆茵走到窗边看了一眼,说:“夜市开了,咱们下去吗?”
闻皓和陆萱同时推了下桌子,大喊不玩了,宣原也不想玩了,但他还是问了张极一句。
“你还玩吗?”
不知为何,张极觉得他这话问得,不仅仅是牌。
摇了摇头:“说好了下去逛夜市,打到这会大家肚子也都饿了,走吧。”
五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他们前脚刚走,恭华和赵寅推开门出来,赵寅边走边说:“这新城里我佩服的人不多,宣平侯是一个,苏家大公子也是一个。”
“一个少年状元,一个也是纯粹的学者。”
恭华微顿,看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前面的本宫知道,纯粹的学者怎么说?”
赵寅笑道:“殿下因是不知道,我的第一次科考便是与苏大公子在同一考场的,他榜上有名,而我名落孙山,如今他在朝堂上为官。”
“说是纯粹的学者,倒不如说他是一个纯粹的人,无论他做什么,什么都能做成。听父亲说,他外请放官,要去造福一方百姓。”
恭华微微拧眉,迟疑了片刻还是问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不曾听说过。”
赵寅:“三个月前啊。”
恭华滞住,随即脸色一沉。
未过多时,赵寅眼看着长公主的马车驶去,他则在原地站了许久,脸上原本的笑意慢慢淡去。
“过去我是不在乎,但我也不允许我的现在和未来有什么变故,殿下,这是我第一次算计你,也是最后一次。”
……
夜市上,几人并没有堵在一起,京城的夜市繁华又极大,一夜都逛不完。
宣原下去就找了个捏糖人的老师傅给陆茵捏了一只狐狸糖人。
不论走到何处,都十分关切的问一句“想不想要?想不想吃?”
他表现完了,显得张极在一边像个木头。
但是木头也不是完全没有知觉的,他会关注眼前女孩的情绪,看她因他耍宝而笑,因他吃臭味而皱眉,还带上了他买来的兔耳面具。
繁华的夜市,熙熙攘攘,人各有伴,处处都是烟火香,处处都有吆喝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快乐,张极却觉得自己在这里活像是个多余的人。
她很快乐,而她今日的快乐,都因宣原,而非自己。
想到这里的时候,张极脚步一顿,看着他们略靠前一些的背影,忽然就有些走不下去了。
今日陪她身侧的人,好像一直是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张极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就在他忽生退意时,眼前惊变的一幕,让他快步走上前去。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两个俏丽女子忽然出现,堵住了宣原,也堵住了与他相隔不远的陆茵。
“宣大公子很忙嘛,忙到在这里夜会佳人?怎么不把我们姐妹也叫出来一起热闹热闹?”
陆茵顿住,刚要脱下面具,张极已经走到了旁边,他微有些喘,说话之前看了宣原一眼:“误会了,她是我带出来的,你们若是相识,便独自叙旧吧,人我就先带走了。”
宣原拧眉,却也知道这个时候,陆茵留在这里不好。
不是他心虚,而是苏珈这个人,有点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