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漫过果园的防风林时,李阳倚着沾满草屑的拖拉机,指尖摩挲着手机银行里新到的转账记录。三万棵红富士树的枝头早已空了,可仓库里残留的苹果香气依旧浓郁,混着晒透的麦秸味儿,在晚风里酿成醉人的甜,今年的行情出奇的好,电商平台的订单像雪片般飞来,冷链车昼夜不息的往返于高速路口,连隔壁县的批发商都举着现金在村口排队。
‘’李总!又来两车装礼盒!‘’仓库管理员的喊道。李阳应了一声,转身却看见王秀梅扶着腰站在晾晒场边,晚霞把她隆起的腹部演成暖金色,六个月的身孕,让他行动越发迟缓,可眼神依旧清亮,那双跟着他爬过无数次山坡,修剪过千万枝桠的手,此刻正轻轻抚摸着微微颤动的腹部。
‘’刚接到隔壁四个村的电话。‘’王秀梅递来搪瓷缸,热的红枣茶里浮着几颗枸杞,‘’他们想趁着秋收前搞定土地入股的事。‘’李阳仰头饮尽,甘甜顺着喉咙淌进心里。十多年承包这片荒山时,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当初在石头缝里摘下的果苗,如今,能长成全镇瞩目的产业。那些被虫蛀的枝条,被暴雨冲毁的梯田,被霜打坏的花苞,此刻都化作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变成沉甸甸的底气。
微风掠过堆成小山的空果筐,发出沙沙的清响。李阳揽住妻子的肩,看着远处蜿蜒的山路,四个村的土地即将并入规划版图,那里会建起冷链物流中心,会开辟亲子采摘园,会架起直通县城的观光缆车。而更遥远的未来,他们的孩子将会在果香四溢的摇篮里长大,见证这片土地从贫瘠走向丰饶的全过程。
‘’明天我去县里找测绘队。‘’李阳贴着妻子耳畔低语,‘’等咱们的小苹果落地时,这里说不定能开出一片新的春天。‘’王秀梅笑,鬓角的碎发扫过他晒得黝黑的脸颊,像春风拂过挂满果实的枝头。
东山村赵远山和李刚家的院子里,搅拌机的轰鸣声搅碎了往日的宁静,这对于李阳沾亲带故的庄稼汉,今年开春种了李阳送来的黏玉米种,而今进各村的十多万元的存款,笑的合不拢嘴。新院落成了四间红砖瓦房,白墙耀眼,铝合金门窗映着日头泛着冷光,与周围斑驳的土坯房形成刺眼的对比。
邻村的瓦匠师傅抹了把汗感慨:‘’二十来年没见过东山村盖新房了!‘’帮忙搬砖的婶子们一边嚼着舌根,一边偷偷丈量新房的地基。眼红的村民们嘴上骂着‘’暴发户‘’,却抢着来帮工,指望着能沾点儿喜气,也盼着能从这对幸运儿嘴里掏出点生财门道。最坐不住的当属杨氏家族,祠堂里祖老们拍着雕花八仙桌,指责兄弟俩破坏了祖祖辈辈的规矩。村主任杨贵端着茶杯的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两个月前的全镇村干部大会,成了杨贵始料未及的转折点。当他攥着反复打磨的发言稿,准备延续东山村连续三年蝉联先进的辉煌时。西沟村主任彭岩和李阳夫妻俩以一场惊艳的亮相,彻底打破了大会固有的节奏。这对年轻夫妻搭档带着精心制作乡村振兴成果ppt,用详细的数据和鲜活的案例,展示了西沟村的生态农业,文旅融合上的创新实践,现场不的响起热烈掌声。看着台下领导频频点头的赞赏目光,杨贵手中的讲稿突然变得沉甸甸的,曾经属于东山村的高光时刻,就这样悄然易主了。
此时的杨贵心里满是怨恨与不甘,大会散场的脚步声又在 杨贵的耳畔响起,西装内袋里去年烫金的‘’先进村‘’奖牌证书,此刻像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布料灼得他胸腔生疼。脑海里又浮现出西沟村宣传栏新贴的喜报,喉结滚动咽下满腔酸涩,彭岩和李阳夫妻俩领奖时交叠的身影,像两把淬了冰的钢针刺进瞳孔。
深夜的东山村委会,杨贵把历年荣誉证书摔在斑驳的会议桌上,玻璃相框碎裂的声响惊飞了眼下的麻雀。‘’当年带着大伙开山造田时,西沟村还啃着救济粮!‘’他扯松领带,在泛黄的清风山地图前踱步,烟头烫出的焦痕星星点点的布满桌面。月光斜斜地洒进来,将墙上褪色的锦旗割裂成破碎的红,倒映在他发红的眼底。
晨雾未散,杨贵己经召集起村领导班子。‘’从今天起,东山村要打翻身仗!‘’他重重敲着最新的镇规划图,‘’西沟村搞农家乐,我们就建田园综合体,他们修观景台,我们就造悬空玻璃栈道!‘’青筋在他脖子上突突跳动,掌心拍在桌面上震得茶杯里的茶水泼溅而出,‘’东山村的红旗,绝不能让别人拔走!‘’
杨氏祠堂内,檀木长岸上供奉的先祖牌位在烛光里泛着幽光,缭绕的香烟在梁间盘桓不散,一身笔挺西装的杨贵立在堂前,目光扫过两侧长凳上坐得满满当当的杨氏族人。青砖地上还沾着晨露,二十余位主老叔伯兄弟早已到齐,祠堂内压抑的沉默像一张紧绷的弓弦。
‘’各位叔伯兄弟!‘’杨贵抬手整了整领带,喉节在雪白衬衫领口处滚动,‘’咱们东山杨氏,哪朝哪代不是响当当的名号?可现在呢?‘’他猛地转身,指着祠堂外隐约可见的西沟村方向,那里崭新的楼房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西沟村李阳和王秀梅夫妻俩在镇上出尽风头,如今连带着他们村的外姓人都敢踩在咱们头上!我也想开发清风山!让我们东山村夺回先进村的名号,让我们杨氏家族再创辉煌!‘’
坐在首位的族长杨守成手扶着山羊胡,真褐色的中山装洗的发白。他瞥了眼供桌上祖先的牌位,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贵儿,青风山是老辈人传下来的龙脉,当年先祖们带着全村人在山腰立碑,就是为了镇住地脉灵去这些年才风调雨顺,要是贸然开发……‘’
‘’大哥!‘’杨贵的父亲杨守光猛地站起身,粗布外套衬蹭得木凳吱呀作响,‘’都什么年代了还信龙脉!你看看咱们村的赵远山和李刚,三年前还靠借粮度日,在李阳的帮衬下,他们今年都盖起了红砖瓦房,而我们还住着破旧的青砖房。‘’他布满老茧的手颤抖地指向祠堂外,‘’咱们杨家的后生连媳妇都不好娶,姑娘一听说是东山村的扭头就走。‘’
‘’二哥说的对!‘’杨守义跟着站起来,烟斗在青不上磕的砰砰响,‘’李阳夫妻俩上次在镇上见到我,连招呼都不打。现在西沟村搞旅游产业,咱们村的外姓年轻人都跑去给他们打工,再不想办法,东山村又要变回杨家村了!‘’
‘’守成哥!‘’你看看这祠堂!‘’杨守山重重一拍雕花长桌,震得烛火晃了晃,梁上的积灰籁籁落下,‘’这青砖房还是你父亲那辈修的,漏雨透风!赵远山家的琉璃瓦在山顶上就能看见,咱们杨家的脸面往哪搁?‘’他卷起裤腿,露出补丁摞补丁的裤角,‘’我二儿子相亲七次,人家姑娘一瞧这破房子,扭头就走!‘’
堂屋角落里传来压抑地抽掇声,杨守忠的妻子抹着眼泪,‘’我娃考上了大学,连学费都凑不齐。而西沟村的娃学钢琴,上补习班。‘’这句话像根刺扎在众人心里,祠堂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
杨守成的大儿子杨光从后排挤到前面,白衬衫上沾着田埂的泥渍,‘’爸,我在镇上,亲眼看见西沟村的游客一车接着一车。咱们青峰山有古树、瀑布,论景色哪比他们差?‘’他单膝跪在青砖地上,‘’在守老规矩,咱们杨家真要被时代抛下!‘’
祠堂里的气氛愈发凝重,杨守成望着满屋子殷切又焦虑的面孔,苍老的眉头拧个死结,供桌上的香灰簌簌落掉,在祖先牌位前集成小小的山丘,烛火明明灭灭。映得满墙上族谱的名字忽隐忽现。
杨守成枯瘦的手指攥着檀木椅的扶手,良久才沉沉开口,‘’贵儿,开发青风山非同寻常,你当真备好了雄厚的资金?莫要凭一腔热血,空手就想撼动这座山!‘’
杨贵剑眉微蹙,喉结动了动走要辩驳,却见老人混浊的眼神像生根般钉在自己的脸上。‘’大伯放心!‘’他挺直脊背,声音在空荡荡的祠堂里激起回响,‘’我去市里联系大款,只要项目规划做的扎实,不愁引不来投资!‘’
‘’引外人入局?‘’杨守成突然重重一拍扶手,震得供桌上的香炉微微晃动,‘’到时候清风山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岂不比当年让李阳染指更糟糕?‘’
族老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顿时如潮水漫过祠堂,花白的脑袋此起彼伏。杨贵额角青筋微跳,趋前半步恳切道:‘’大伯,您手握青峰山七成股份,我只会在合作协议里明确权益分配,那些投资不过是锦上添花,核心决策权永远在杨氏手里!‘’
杨守成缓缓闭上眼,凹陷的脸颊在烛光下投下蛛网般的阴影:‘’贵儿,我们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守的不是山,是祖宗基业呀!开发青风山的事,不急,必须从长计议!‘’
杨贵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紧紧的攥着拳头,咬牙切齿道:‘’大伯,还不急,西沟村的人都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了,你没看他们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当咱们东山村是软柿子不成?他眼底翻涌着阴鸷的暗芒,喉间溢出压抑的低吼,活像被挑衅的困兽。
杨守成枯瘦的手掌缓缓摆动,皱纹是嵌着斟酌的音翳。他半阖着眼皮,将满室躁动的目光挡在浑浊瞳孔之外:‘’这事容我在掂量掂量。‘’尾音还在梁间打着旋儿,他已背过身去,枯木般的手指叩着太师椅扶手,‘’都散了吧。‘’檐角铜铃突然晃出一声脆响,惊得众人,如梦初醒,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里,暗流仍在青砖缝中奔涌。
良久,他缓缓掀开垂落的眼帘,浑浊的目光对上儿子欲言又止的身影,‘’光儿,你还杵在这儿?
杨光跨前半步,玄色长衫扫过青石砖衫,带起细微的响动。‘’爸,杨贵想引资开发青峰山,这本是盘活村子的好事,我不明白,你怎么还不同意呢?难到……‘’话音未落,他便被父亲骤然眯起的鹰隼般的目光截断。
杨守成的指节重重叩在檀木扶手上,震得案头上的铜镇子发出闷响:‘’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这般天真!你以为我不想改变东山村的现状吗。你二弟明年就考大学了,你三弟和四弟哪个上学不需要钱!‘’老人枯槁的面容笼在阴影里,嗓音沙哑:‘’杨贵那小子听得像狐狸,他领外人进山,说不定会捅出什么篓子。我怕他把清风山卖了!‘’说到此处,他突然探身,布满老茧的手攥住儿子的手腕,倒不如把这桩买卖交给李阳,李阳一心想让全镇的乡亲们富起来,比杨贵稳当十倍!‘’
杨贵踹开家门,笔挺的藏青色西装裹挟的山风狠狠砸在土炕上,金属袖扣磕出清脆声响。他扯松领带,‘’这个老不死的,不就是占着组长的位置,凭什么处处压我一头!‘’
雕花八仙桌旁,杨守光慢条斯理的往水烟袋里填着烟丝儿,苗在他浑浊的瞳孔里明明灭灭。‘’贵儿,‘’他吐出一口轻烟白雾,‘’你先去市里联系那些大老板。‘’烟袋杆重重刻在炕沿上,震落几点火星,等资金落定,咱们联合其他族老逼宫。‘’老人布满褐斑的手指在空中虚握,‘’到时候,那清风山七成股权,他杨守成不想交也得交!‘’
杨贵猛的转身,皮鞋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爸!那三叔他们能听咱们的吗?‘’
杨守光脸上浮起阴鸷的笑意,皱纹里爬满了计算的纹路。他凑近儿子,压低声音:‘’拉拢族老的事不用你操心。‘’枯瘦的手掌拍了拍杨贵的肩膀,‘’你只管把开发商请进山,剩下的,爸自有办法。‘’
杨贵眼底腾地窜起火苗,一把抓起西装外套:‘’行!我明天就去市里!门被重重甩上的瞬间,呼啸的夜风卷着他未说完的狠话扑进暗夜,‘’杨守成,你这个老不死的,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