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那座废土地庙地庙,蛛网蒙尘的神龛后忽然亮起一点幽绿烛火。王三架着半边脸肿成紫茄色的铁嘴先生,踉跄着撞开破门,带起的阴风卷得烛火直打晃。
神龛上坐着个穿黑袍的枯瘦男人,指尖正捻着乌木乌木钱,闻言眼皮都没抬:“废物。”
铁嘴先生“噗通”跪下,额头磕得青砖邦邦响:“师兄!那姓苏的邪门得很!他那串黄豆,分明是北斗星斗星力,晨露引的是天清之气,朱砂点的是正阳之煞,根本不是寻常术士能摆弄的路数!”他捂着嘴角,血沫子从指缝漏出来,“尤其那本《宅经》,翻页时带的草木气,竟能压得我心口发闷——他不是在用术,是在借天地的势啊!”
王三在旁急得跳脚,裤脚还沾着泥点子:“师兄您是不知道,那苏家丫头生得跟画里似的,眼波流转时带着股清气,一看就是纯阴之体!要是能弄来采阴补阳,咱们师兄弟的修为定能大增!哪料姓苏的看着文弱,出手比谁都狠,那蓝印花布裹桃木钉的时候,我隔着半条街都觉得头皮发麻,像是被天雷盯上了!”
黑袍人终于抬眼,烛火映着他瞳孔里一点寒芒:“七星破煞板蓝根蓝根染布,糯米镇魂……倒是把寻常物用出了天地正气。”他忽然低笑一声,指缝里的乌木钱转得更快,“家父留下的《宅经》?我倒要瞧瞧,是哪路传承,敢挡我的路。”
他从神龛后摸出个黑陶小瓮,揭开时一股腥甜气漫开来,瓮底沉着团蠕动的灰黑色东西,细看竟是无数细小的蛆虫。“去,把这‘腐心蛊’掺进苏家布庄的染缸里。板蓝根性凉又如何?这蛊虫专食草木精元,我倒要看看,他那天地气场,经不经得起根烂。”
王三眼睛一亮,又想起什么,缩了缩脖子:“那苏家丫头……”
黑袍人斜睨他一眼,嘴角勾起抹阴恻恻的笑:“等她家里的生气被蛊虫啃光,成了浮萍浮萍,再去收网不迟。纯阴之体沾了腐气,采补起来才更有滋味。”他将乌木钱拍在桌上,“三日后月圆,我亲自去会会这位苏公子。”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照得神龛上那尊缺了头的土地公石像,仿佛也咧开嘴在笑。破庙外的风卷着残雨掠过,竟带起一阵孩童般的细碎笑声,听得王三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
三日后雨夜,瓢泼大雨砸得青瓦噼啪作响,苏家布庄的门板刚闩紧,院墙外突然传来老树被雷劈中般的闷响。
苏文瑾正对着《宅经》批注,指尖刚点到“坤位忌阴木”一句,檐下的灯笼突然“滋啦”爆出团火星,昏黄的光晕在雨雾里晃了晃,灭了。文瑶刚端来的热茶,杯壁竟凝出层冰碴,寒气顺着桌面爬过来,带着股阴恻恻的冷意。
“来了。”苏文瑾合上书卷,案头的七星豆串剧烈颤动,黄豆上的朱砂点在油灯下泛着妖异的红光。
姜山不知何时立在廊下,玄色短打早被雨水浸透,手里紧攥着块龟甲——那龟甲边缘带着火烧的焦痕,裂纹里嵌着些暗红的印记,正是当年圆明园那场大火里遗存的物件。“西南角的积水在打转。”他话音刚落,龟甲突然发烫,裂纹中透出微光,“腐心蛊在啃噬地气,这雨里裹着尸煞味。”
他屈指将龟甲弹向墙根,龟甲撞上泥土的刹那,雨地里炸开个黑窟窿,青黑色的蛊虫涌出来,却被龟甲透出的金光灼得缩成一团,在积水中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黑袍人从墙头翻落时带起片雨幕,枯瘦的手爪直取文瑶:“纯阴之体,合该助我修成邪道!”他袖口甩出的黑索在雨里舒展开,百缕青丝化作毒蛇,吐着信子扑过来。
苏文瑾将文瑶护在身后,扯断腰间红绳,红绳遇雨竟腾起烈焰:“家父传的‘烈阳绳’,专烧阴邪!”
黑袍人冷笑一声,指尖捏诀,黑索穿透火墙直扑文瑶面门。姜山突然抬手按向空中,掌心的龟甲骤然亮起,那些劈头盖脸的雨珠瞬间停在半空,化作无数银亮的水刃。他体内翻涌的内力带着股百年沉郁的力道——那是三十年前圆明园火海之中,玄清道长临终前渡给他的修为,老道长当时浑身是火,将这百年功力与龟甲一同塞进他怀里,只来得及说“龟甲通天地,正气镇邪祟”,便转身冲入了烈焰。
此刻水刃随着他的心意齐齐斩下,黑索上的青丝瞬间焦枯,化作纸灰混着雨水飘落。“玄清老道的内力?”黑袍人眼神骤变,“那老东西不是早死在火里了?”
姜山掌心的龟甲裂纹越发光亮,与天地间的雨气共鸣,周遭的雨声仿佛都慢了半拍。“他的气,在我身上活着。”他屈指一弹,龟甲悬到文瑶头顶,一道光柱从裂纹中射出,正中文瑶眉心,“你这‘替身煞’用枉死婴孩血练就,逆天而行,也配谈采补?”
光柱穿透文瑶身体,黑袍人手里的血色小木人突然炸裂,他闷哼一声,嘴角涌出黑血:“不可能!你明明只是个……”
“只是个在火里捡了条命的凡人?”姜山缓步踏过积水,每一步落下,地面都泛起圈金色涟漪,“老道长说,龟甲能通天地气场,内力能承浩然正气。当年圆明园的火,烧不尽人间正道,这百年功力与龟甲灵力,早与我的气血融在一处。”
黑袍人见势不妙,转身想逃,却被苏文瑾撒出的糯米拦住。糯米落入雨地,竟在积水中生根发芽,瞬间长成片艾草墙,将他困在中央。“你破我家生气,我便用生生草木困你。”苏文瑾翻开《宅经》,书页间的艾草突然活过来,化作藤蔓缠住黑袍人脚踝。
姜山抬手对向夜空,龟甲突然爆发出刺目光芒,与天上的雷云共鸣。雨地里的腐心蛊瓮应声炸开,腥臭黑气遇上雷光,竟燃起金色火焰。黑袍人在火中惨叫,声音渐渐化作尖啸,最终只剩堆焦黑的灰烬,被雨水冲散在泥里。
文瑶摸着眉心,那股暖意顺着血脉流遍全身,先前的寒意一扫而空。她看向姜山,见他正将龟甲揣回怀里,龟甲上的焦痕在雨水中泛着温润的光,仿佛还带着当年火场里的余温。
“姜大哥,这龟甲……”
姜山摩挲着龟甲边缘的裂纹,声音低沉却有力:“老道长说,天地气场本就与人心相通,正道自在人间。他的内力护我性命,龟甲教我顺应天地,这两样加起来,便是最好的护身符。”
苏文瑾点头,将《宅经》收好,案头的七星豆串已恢复温润,焦痕渐渐淡去。窗外的雨小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着院里的石榴树,新抽的芽叶上挂着雨珠,在月光下闪着剔透的光,像极了从灰烬里开出的新生。
破庙里的漏雨顺着屋顶破洞往下淌,正砸在黑袍人断了的左臂上。他用仅剩的右手死死按住伤口,黑袍被血浸透,黏在骨头上,每动一下都像扯着筋肉在磨。
“师兄!你撑住啊!”王三抱着他的腰,裤腿上的泥污混着血水淌了一地,“那姓姜的太邪门了!他手里那龟甲一亮,我浑身的汗毛都倒竖,像是被天地间的什么东西给攥住了,连动都动不了!”
铁嘴先生跪在一旁,正用破布给黑袍人包扎,手抖得像筛糠,刚缠好的布条又被血浸透:“大师兄,您可是咱们师门最厉害的……怎么会……”
黑袍人咳出一口黑血,溅在面前的青砖上,泛起层诡异的白沫。他原本枯瘦的脸此刻肿得脱了形,左眼被打瞎,只剩下个血窟窿,说话时漏着风:“他那不是……不是寻常内力……”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是玄清老道的百年修为……那龟甲能引天地气场,打出来的力道带着雷霆之势……我那‘蚀骨掌’刚碰到他的气墙,就被震得经脉寸断……”
“那更不能算完!”王三红着眼吼道,“咱们师兄弟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尤其那苏家丫头,纯阴之体啊!就该是咱们的!大师兄,得请师父出山!”
黑袍人猛地抓住王三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对方肉里:“你疯了?师父立下的规矩……非灭门之祸不出山……咱们是上门找茬……”
“这就是灭门之祸!”王三急得额头青筋暴起,“那姓姜的明摆着要断咱们的路!他要是护着苏家,咱们以后还怎么寻练体的鼎炉?再说了……”他凑近黑袍人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师父最疼您这个大弟子,可他老人家这辈子就服过玄清老道。您就跟师父说,那姓姜的不光得了玄清的内力,还说您的‘蚀骨掌’在他眼里就是小孩子玩泥巴,说咱们师门的功法根本入不了流——师父那好胜心,准保提着剑就下山!”
黑袍人浑身一颤,疼得倒吸冷气,眼里却迸出点狠光:“你是说……激他?”
“对!”铁嘴先生突然插话,颧骨上的淤青让他说话漏风,“师父当年跟玄清老道斗过三百回合,虽说是平手,可他总觉得没尽兴。如今听说有人继承了玄清的本事,还敢小瞧咱们师门,他老人家的火气准保压不住!到时候别说姓姜的,连苏家布庄那丫头,还不是任凭咱们拿捏?”
黑袍人盯着漏雨的屋顶,残留在眼眶里的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滚。他想起师父当年教他练掌时说的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唯狠不败”,可今天在姜山面前,他的快成了慢,他的狠成了笑话。
“去……取传讯符来。”他咬着牙说,右手往怀里摸,却摸了个空,才想起装符的袋子早被姜山震碎了。
铁嘴先生忙从自己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三张黄符:“我这还有!师兄,您尽管说,我来写!”
黑袍人深吸一口气,每吸一口都带着血腥气:“就说……玄清老道的传人现世,身负百年内力,能借龟甲引天地气场,扬言……扬言我师门功法是旁门左道,还说……说师父不敢下山与他较量……”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猛地咳出一大口血,眼前阵阵发黑。王三赶紧扶住他,见他嘴角挂着血沫子,眼里却闪着种近乎疯狂的光——既是恨,也是赌。
铁嘴先生蘸着自己的血在符上写字,手还在抖,可眼里却渐渐亮起来。符纸写完,他用火折子点燃,绿色的火苗窜起时,破庙里的漏雨突然停了片刻,像是有股阴风卷着符灰往远处去了。
“师父准会来的。”王三看着符灰飘出庙门,声音发飘,“到时候让那姓姜的知道,咱们师门的厉害……”
黑袍人靠在墙角,断骨处的疼越来越烈,却死死咬着牙没哼一声。他望着庙外漆黑的雨夜,仿佛已经看见师父带着雷霆之怒下山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心里总像压着块石头——那姓姜的龟甲亮起时,天地间传来的嗡鸣,分明带着种不容侵犯的正气,那是他们这些靠邪术修炼的人,永远学不来的东西。
漏雨又开始往下淌,这次砸在他脸上,混着血水流进嘴里,又腥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