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死寂,如同凝固的墨汁,包裹着星骸海的边缘。
这里并非真正的海洋,而是由无数破碎的星辰残骸、冻结的星尘、以及扭曲的空间碎片构成的、广袤无垠的冰冷荒漠。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巨大的、如同凝固血泪般的空间裂痕横亘天幕,散发出混乱的罡风。大地覆盖着厚厚的、灰白色的星骸尘埃,如同铺着一层肮脏的雪。巨大的星舰残骸如同上古巨兽的枯骨,半埋在尘埃中,沉默地指向虚无。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以及一种被亿万星辰湮灭的怨念浸透的、沉甸甸的悲伤。
两道身影,在这片荒凉的死寂中踽踽独行。
阿澈的暗金魂影在前,光芒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移动都带起细微的涟漪,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在冰冷的星尘里。他周身散发的寂灭死意,如同无形的屏障,将周围足以冻结、侵蚀神魂的星骸死气强行排开,却也在剧烈消耗着他本就濒临溃散的本源。他的步伐沉重而缓慢,每一步踏在厚厚的星骸尘埃上,都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浅坑。
凌无雪被他小心地护在身后。
她的神躯依旧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如同摔碎后勉强拼合的琉璃盏。眉心的赤金神纹彻底黯淡,只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冰蓝光尘在深处明灭。冰渊般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锐利,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茫然。神躯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遍布全身的裂痕。更深的痛楚,源自灵魂——雪莲献祭时那决绝的光华,寒霖枪魂崩碎前最后的守护叹息,以及那被冰雪彻底掩埋的、关于星骸海古树、关于那场惨烈神战的破碎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汐,反复冲刷着她初生的神性,带来阵阵撕裂般的悸痛。
“阿澈…” 她的声音虚弱得如同叹息,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雪莲前辈她…还有寒霖…他们…” 话未说完,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冰蓝色的神血丝顺着苍白的唇角溢出,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冻结成细小的血晶。
阿澈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没有回头。
那冰冷死寂的背影却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股更加凝练的寂灭本源之力从他魂影中逸散出来,强行压下周围翻涌的星骸死气,为身后的她撑起一片稍微稳定的空间。
“逝者…已矣。” 他的声音冰冷依旧,如同寒铁相击,却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滞涩,“古树崩,星海碎…此乃…定数。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地。你的神躯…撑不住太久。”
他再次迈步,步伐却更加沉重。他知道她在痛什么。那场埋葬一切的雪崩,不仅掩埋了祖龙的怨念与弑神的战场,也掩埋了关于星骸海、关于古树、关于雪莲与寒霖最后的线索。那点被雪莲融入她魂光的徵羽(雪莲)本源,此刻如同沉默的墓碑,只传递着冰冷的悲怆,却无法指明归墟的方向,更无法兑现那墨迹未干的“等我”。前路茫茫,归墟无踪,神躯濒碎,本源枯竭…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两颗同样伤痕累累的心。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一日,又或许只是一瞬。在这片失去时间刻度的死寂之地,唯有脚下不断延伸的灰白尘埃与远处亘古不变的破碎天幕。
前方,一片巨大的星舰残骸如同匍匐的山峦,挡住了去路。残骸扭曲断裂,覆盖着厚厚的冰霜与星尘,散发出浓烈的衰败气息。就在残骸的阴影之下,一个极其突兀的、小小的“摊位”,静静地出现在视野中。
一张破旧不堪、由某种未知兽骨拼凑而成的矮几。矮几上,零零散散地摆放着几件物品:一枚布满铜绿、缺了口的青铜铃铛;一块灰扑扑、没有任何光泽的奇石;半截断裂的、刻着模糊符文的玉簪。摊主,是一个蜷缩在矮几后、裹着厚厚灰褐色破旧毛毡的老妪。她低垂着头,花白干枯的头发如同乱草般披散,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脖颈和手背皮肤如同风干的树皮,布满深深的褶皱和暗沉的老人斑。她一动不动,仿佛与这片星骸死地融为一体,本身就是一尊腐朽的雕塑。唯有她枯瘦如柴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只式样古拙、通体灰暗无光、没有任何纹饰的宽大银镯,在灰白的尘埃背景下,显出一丝格格不入的异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朽尘埃与淡淡药草苦涩的气息,从老妪身上弥漫开来。
诡异!
在这连神魔残魂都难以存活的星骸海边缘,出现这样一个“摊位”和一个“活人”,本身就是最大的诡异!
阿澈的暗金魂影瞬间停在十丈之外,冰冷死寂的眼眸死死锁定那蜷缩的老妪,周身散发的寂灭死意如同无形的冰墙,将凌无雪完全护在身后。他感知不到任何能量波动,对方就像一个真正的、行将就木的凡人。但正是这种“普通”,在这片绝地之中,才显得无比凶险。
凌无雪也感受到了那份异常的平静。她冰渊般的眼眸扫过那破旧的矮几和几件不起眼的物品,最后落在那老妪枯瘦手腕的灰暗银镯上。一种莫名的、极其细微的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灵魂深处荡开微澜。不是徵羽的共鸣,也不是素商的祥瑞,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被尘封已久的…熟悉感?
就在这时,那一直如同石雕般蜷缩的老妪,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一张苍老到无法形容的脸庞,如同揉皱后又被风干的树皮。深陷的眼窝中,是一双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眸,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扫过阿澈那戒备的暗金魂影,最终,落在了凌无雪布满裂痕的神躯之上。
那空洞的目光,在触及凌无雪眉心的瞬间,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如同死水中投入了一颗微尘。
“姑娘…” 一个沙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枯骨的声音,极其艰难地从老妪干裂的嘴唇中挤出,“你…受伤了…很重…”
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星骸死地的绝对寂静,也刺穿了阿澈布下的寂灭屏障,清晰地传入凌无雪耳中。
阿澈魂影微不可察地一震,死寂的眼眸中金芒骤闪!警告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向那老妪!然而,那警告如同石沉大海,老妪浑浊的眼眸依旧空洞地望着凌无雪,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那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
凌无雪心头一紧。她强压下神躯的剧痛与灵魂的悸动,冰渊般的眼眸迎上那双浑浊的眼睛:“前辈…认得我?” 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老妪没有立刻回答。她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那只戴着灰暗银镯的枯手,指了指矮几上那几件不起眼的物品,又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这些…帮不了你。
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凌无雪身上,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怜悯?叹息?抑或是…一丝深藏的…怨毒?
“伤…在心…在魂…” 老妪的声音更加沙哑,如同漏风的破鼓,“外物…难医…唯有…解铃…还需…系铃人…”
她的话音未落,那只戴着灰暗银镯的枯手,却极其突兀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不再指向矮几,而是——指向了凌无雪!
这个动作,瞬间引爆了阿澈压抑的杀意!
“找死!” 冰冷的意念如同九幽寒风!阿澈的暗金魂影猛地前倾!一点凝练到极致的、足以洞穿星骸的寂灭死芒,在他指尖瞬间凝聚,就要朝着老妪悍然点出!他绝不允许任何可能的威胁靠近此刻虚弱到极致的凌无雪!
“阿澈!等等!” 凌无雪急促的意念瞬间传入阿澈的灵魂!并非阻止,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就在老妪抬手指向她的瞬间,她魂光深处那点源自血脉的细微悸动,骤然变成了剧烈的、如同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绞痛!而那悸动的源头,赫然指向老妪手腕上那只灰暗的银镯!
阿澈的动作因她的意念而极其短暂地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那老妪抬起的枯手,并未释放任何攻击。她只是用那枯瘦的食指,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点在了自己左手腕那只灰暗的银镯之上!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仿佛打破了某个亘古的封印!
那只原本灰暗无光、毫不起眼的宽大银镯,在老妪指尖点中的刹那——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纯净无比的银色光辉!
银光如同流淌的水银,瞬间驱散了矮几周围的灰暗!镯身上,无数玄奥无比、流转着空间与时间法则气息的古老符文如同活物般浮现、游走!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沉重、仿佛能禁锢诸天神魔的恐怖封禁之力,如同沉睡的巨龙苏醒,轰然弥漫开来!
这银光与封禁之力出现的瞬间,凌无雪如遭雷击!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痛苦尖叫猛地从她口中炸开!她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整个人如同被投入了沸腾的油锅,蜷缩着倒了下去!神躯表面的裂痕瞬间迸裂,冰蓝色的神血如同喷泉般涌出!眉心的冰蓝光尘疯狂闪烁、摇曳,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
痛!无法形容的剧痛!
并非来自神躯的裂痕,而是源自灵魂最深处!那银镯爆发的光辉,如同亿万把烧红的钥匙,狠狠插入了她灵魂中被层层冰封、被遗忘的禁区!无数被封印的、破碎的、带着巨大悲伤与绝望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库,在她意识中轰然炸开!
—— 冰冷的玄铁囚笼!刻满痛苦符文的墙壁!一个面容模糊、眼神却冰冷如万载玄铁的男人(凌渊)!他手中握着一柄流淌着煌煌金焰的长剑,剑尖…正滴落着殷红的血珠…属于她的血!
—— 绝望的哭喊!一个温润如玉、眉宇间却带着化不开忧郁的青衫男子(寒霖)的身影挡在她身前!金焰长剑无情地洞穿了他的胸膛!他回头,染血的唇角却对她努力扯出一个安慰的笑…
—— 无边的黑暗!冰冷沉重的镣铐锁住了她的手脚!那只此刻正爆发出银光的镯子…被强行套上她的手腕!男人(凌渊)冰冷的声音如同审判:“言兮…你的情…你的妄…你的存在…皆是罪孽!以此镯…锁你轮回…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言兮!
这个名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劈开了凌无雪灵魂的冰层!巨大的痛苦与无尽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原来…她不仅仅是凌无雪…她更是…言兮!是被至亲至信之人(凌渊)亲手封印了记忆、锁入了轮回的…罪人!而那只银镯…便是囚禁她灵魂的枷锁!
“不…不可能…我是凌无雪…我是…” 她蜷缩在冰冷的星骸尘埃中,痛苦地翻滚,神血染红了灰白的尘埃,意识在崩溃的边缘疯狂挣扎。
“哼!装神弄鬼!” 阿澈的暴怒彻底被点燃!凌无雪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彻底压过了他最后的理智!他才不管什么言兮!什么轮回!他只知道,眼前这个诡异的老妪,用那只该死的银镯,正在撕裂、折磨着他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人!
轰!
阿澈的暗金魂影爆发出最后的、焚尽一切的恐怖光芒!纯粹的寂灭死意混合着滔天的杀伐意志,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的暗金毁灭光束,无视了那银镯散发的封禁之力,带着终结一切的冰冷意志,朝着那银光爆发处的老妪——悍然轰去!
然而!
就在那毁灭光束即将触及老妪的瞬间——
那沐浴在纯净银光中的老妪,缓缓抬起了头。那张苍老树皮般的脸上,空洞浑浊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了阿澈那毁灭一切的暗金光束。
她的唇角,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一个充满了无尽嘲讽、悲悯与…一丝解脱的诡异笑容。
下一刻!
老妪的身影,连同那张破旧的矮几,以及矮几上的物品,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在纯净的银色光辉中——无声无息地…淡化、消散!
只留下那只爆发出刺目银光的古拙银镯,悬浮在凌无雪蜷缩翻滚之处的上空,缓缓旋转,流淌着冰冷而沉重的封禁光辉。
镯身内侧,一行细小的、古老的铭文,在银光的照耀下,清晰地显现出来,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的诅咒,深深刺入凌无雪和阿澈的眼中:
**“锁轮回,锢前尘,罪骨孽魂——言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