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士子纷纷凑了过来，将孔长瑞围在了中间。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好奇，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隐晦的嫉妒。
嫉妒他为何能在这般境地，还寻得一份自得其乐。
李文博，那个之前带头摆烂的士子，此刻脸上却没了半点刺头模样。
他往前凑了凑，小心翼翼地，用一种近乎请教的语气诚恳开口。
“长瑞兄……”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里满是挣扎：“你……你这是为何啊？为何要费心记载这些……这些鄙贱之物？”
他指了指孔长瑞脚边那块写满了字的石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难道，难道你真的甘心，就在这穷乡僻壤，折辱我等读书人的风骨，做一个……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不成？”
这话一出，如同火星落入干草，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心事。
是啊！
甘心吗？
他们是天之骄子！是圣人门徒！
十年寒窗，读万卷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现在却要在这泥地里跟杂草打一辈子交道？
谁能甘心！
一时间，周围的士子们都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孔长瑞，希望他能给出一个他们想要的答案，哪怕只是一句“我亦不甘”，也能让他们找到些许慰藉。
然而，孔长瑞只是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将那块粗糙的石板捧在手里，像捧着稀世珍宝般，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这动作，让众人心头一震。
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众人，那双被烈日晒得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怨怼，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清明。
这平静，是他自己也刚刚才找到的。
就在昨天，他同样心怀怨愤，直到亲手拔出第一千棵草，感受着掌心的血泡与土地的真实，他才幡然醒悟。
“不。”
他摇了摇头，然后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话。
“正因为我们是读书人，所以才要这么做。”
“什么？”李文博彻底懵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周围的士子们也是满脸的匪夷所思，这算什么回答？读书人就该来拔草？这是何等的荒谬之言！
孔长瑞没有理会他们的错愕，他站起身，走到了田埂边，指着那片被他们清理出来的土地，又指了指远处依旧茂密的杂草。
“我问你们，我们读圣贤书，悬梁刺股，究竟是为了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是为了锦衣玉食？是为了高官厚禄？”孔长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拷问人心的力量，“不！都不是！是为了‘经世致用’！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可你们再看看我们自己！”他猛地一指众人，又指了指自己那双磨破皮的手，“我们连自己都养不活！连一棵草都拔不明白！我们对脚下这片养活了万民的土地一无所知！我们拿什么去经世？拿什么去治国？就凭我们嘴里那几句之乎者也吗？！”
“我们从未帮百姓做过一件实事！一件都没有！”
孔长瑞的声音在田野间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在场的士子们心上，让他们脸色发白，羞愧地低下了头。
“可是……”李文博还是不服气，他梗着脖子，涨红了脸，大声辩解道：“经世致用没错！但士农工商，各司其职！我辈读书人的职责，是辅佐君王，教化万民，是治理天下，是传承大道！”
“种田……种田是农夫的事情！若天下士子皆来种田，谁去朝堂之上为民请命？这才是本末倒置！”
这番话掷地有声，也说出了不少士子的心声，几个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教化万民？”
孔长瑞听到这四个字，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嘲讽和自嘲。
“说得好！说得真好！教化万民！”
他向前一步，逼视着李文博：“那我再问你，什么叫教化？是站在高堂之上，对着一群饿得眼冒金星、衣不蔽体的百姓，大谈仁义道德吗？是告诉他们‘君子固穷’，然后让他们心安理得地饿死在寒冬里吗？”
“不！那不叫教化！那叫伪善！那叫谋杀！”
孔长瑞的眼神变得锐利无比，如同两把尖刀，直刺李文博的内心：“真正的教化，是让他们吃饱饭！是让他们穿暖衣！是让他们看到活下去的希望！是让他们知道，这世上除了磕头求神，还有更好的活法！”
“我们是读书人！我们比他们聪明，我们比他们识字，我们比他们懂得钻研，懂得总结！我们为什么不能用我们读过的书，学过的道理，来帮他们找到更好的种田之法？”
“我们的算学，难道不能用来计算如何育种才能让粮食增产吗？我们的格物之学，难道不能用来分辨什么草能除，什么草能当药吗？”
“当我们总结出来的经验，能让这一亩地的收成多打一斗米！能让一个村子的百姓，在冬天能多吃上一口饱饭！这，难道不比我们写一万篇空洞无物的锦绣文章，更有用吗？！”
“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
“这，才是真正的教化万民啊！”
轰！
孔长瑞的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士子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彻底颠覆了他们十几年寒窗苦读建立起来的认知！
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经世致用……教化万民……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他们从未想过，这些被他们挂在嘴边，奉为圭臬的词语，竟然还能有这样一种解释。
一种如此朴素，却又如此震撼人心，如此脚踏实地的解释。
李文博的嘴唇哆嗦着，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在发光的孔长瑞，再看看自己那双磨满了血泡、沾满了泥污的手，他一直引以为耻的这双手，此刻却仿佛有了千钧重。
他脑海中所有的辩驳，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委屈，在孔长瑞那番话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