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雪瞬移回沈家时,正落在主宅后花园的蔷薇架下。
深夜的露水打湿了她的浅蓝色蕾丝开衫,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往下渗,却没让她皱一下眉。
远处的主宅灯火通明,哪怕已是凌晨,巡逻的暗卫脚步声依旧规律,像钟摆一样敲打着寂静。
她没走正门,而是从侧廊的月亮门溜进去。
长廊里的夜灯感应到动静,次第亮起暖黄的光,照亮她裙摆上沾着的草屑——那是从董飒然家草坪带回来的,和沈家花园里精心培育的名贵草种截然不同,带着股野趣的腥气。
“小姐。”伶儿端着宵夜从拐角处走来,看到她时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托盘要替她擦裙摆,“怎么弄的?九少爷刚还让人来问您回没回呢。”
沈梦雪按住她的手:“不用。”她的指尖有点凉,触到伶儿温热的手背时,对方下意识缩了缩。
回到房间,沈梦雪解下双马尾的丝带,长卷发如瀑布般垂落,一直拖到脚踝。
她没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走到梳妆台前,镜中的人影模糊不清,只能看到颈间银色项链的反光,和那双没有丝毫温度的紫色瞳孔。
青玥从绒垫上站起身,琥珀色的眼睛在暗处亮得像灯,轻轻蹭着她的脚踝——它闻到了陌生的气息,不是沈家的檀香,也不是她常用的鸢尾香,而是种混杂着奶味和烟火气的、让它有些警惕的味道。
沈梦雪弯腰摸了摸它的头,指尖划过它蓬松的皮毛:“没事。”
肩上的蓝色凤凰突然抖了抖羽毛,小脑袋蹭着她的耳垂,发出细弱的啾鸣。
它比青玥更敏锐,察觉到主人今晚的气息里,藏着一丝极淡的、近乎雀跃的松动,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了条细缝。
沈梦雪没理会它们的试探,从空间手镯里摸出个小盒子——里面是董飒然塞给她的婴儿胎发,用红绳系着,小小的一团,像朵干枯的花。
她打开首饰盒,把胎发放在最底层,上面压着母亲留下的玉簪,和雪辞第一次给她做的草莓蛋糕的糖纸。
做完这一切,她才褪去浅蓝色的衣裙,换上一身黑色真丝睡袍。
睡袍的领口很松,露出锁骨处淡青色的血管,那里还留着小时候被四哥罚站时,风寒入侵留下的旧伤。
躺在床上时,沈梦雪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脑海里反复闪过周瑾昭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和董飒然笑着说“以后她也要像你一样”时的神情。
她忽然想起自己12岁上战场那年,董飒然替她挡箭,箭镞擦着肋骨过去,血染红了半件铠甲,那时董飒然趴在她耳边说:“等我攒够了钱,就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生个孩子,过安生日子。”
原来真的可以。
窗外的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响。
沈梦雪翻了个身,青玥立刻凑过来,把头枕在她的腰上,像个毛茸茸的暖炉。
她闭上眼,鼻尖似乎还萦绕着董飒然家那股淡淡的奶香,和沈家的冷香混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只是这份安宁没持续多久。
凌晨三点,沈梦雪突然睁开眼,心脏传来一阵熟悉的抽痛——像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它,力道大得让她瞬间蜷缩起来,冷汗浸湿了睡袍的后背。
不好。
她挣扎着想去摸床头的止痛药,却浑身发软,眼前阵阵发黑。
意识模糊间,她仿佛又看到了血色弥漫的战场,听到了婴儿的啼哭,还有董飒然那句带着期盼的“周瑾昭”。
“瑾……昭……”她无意识地呢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想用疼痛保持清醒。
青玥焦躁地用头蹭她的脸颊,凤凰则扑棱着翅膀,撞向门口的铃铛——那是沈梦雪特意让工匠做的,一旦她发病,铃铛声能惊动守在外间的暗卫。
铃铛的脆响刺破了深夜的寂静,沈梦雪却在那一刻突然冷静下来。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按住凤凰:“别……吵。”
不能让他们知道。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今晚去过哪里,见过谁。
疼痛像潮水般退去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沈梦雪瘫在床上,浑身脱力,眼底的猩红还未完全褪去,像淬了血的宝石。
她望着天花板上精致的雕花,那里的每一朵蔷薇,都是用纯金打造的,价值连城,却照不亮她眼底的荒芜。
但她嘴角,却莫名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周瑾昭。
这三个字像颗种子,落在了她冰封的心湖里。
或许,有些东西,并不是非黑即白。
或许,她拼尽全力变强,不只是为了挣脱沈家的枷锁,也是为了能护住这样的温暖,哪怕只是远远看着。
窗外的第一缕晨光透进来时,沈梦雪缓缓闭上了眼。
这一次,她睡得很沉,梦里没有沈家的规矩,没有哥哥们的严厉,只有栋米白色的法式别墅,和一个叫周瑾昭的、笑着的婴儿。
————
沈梦雪醒来时,晨光已经斜斜地穿过雕花窗棂,在天鹅绒地毯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头痛得像是被钝器碾过,四肢却沉得抬不起来,是走火入魔后常见的后遗症。
“大小姐醒了?”伶儿端着温水进来,脚步轻得像猫,“厨房炖了燕窝粥,温在锅里呢。”
沈梦雪没应声,只是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昨夜发病的记忆像破碎的玻璃,扎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只记得心脏抽痛的窒息感,和最后那片暖黄的灯光,像溺水时抓住的浮木。
“把粥端来。”她的声音有点哑,掀开被子时,黑色睡袍滑落肩头,露出后背纵横交错的旧伤。
那些疤痕在晨光里泛着浅粉,有鞭痕,有烫伤,还有一处是被四哥用剑鞘砸出来的,至今摸起来还能感觉到骨头上的凹陷。
伶儿把粥放在床头的小几上,眼神飞快地扫过她的手腕——镇灵环还没做好,曲湘檀说还缺最后一味“幽冥花”,要去极北的冰原才能采到。
沈梦雪用银勺舀了口粥,燕窝炖得绵密,带着淡淡的甜,是雪辞特意嘱咐厨房做的。
她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目光落在梳妆台的首饰盒上,那里藏着周瑾昭的胎发。
“去把星渊集团的报表拿来。”她突然开口,伶儿愣了一下,连忙应声退下。
星渊是她12岁时创办的公司,如今市值早已翻了几百倍,只是她很少亲自过问,大多时候都交给火艳打理。
报表送来时,沈梦雪正坐在窗边翻一本古籍。
浅蓝色的蕾丝开衫搭在椅背上,露出白色的真丝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处一道极淡的疤——那是小时候被三哥的宠物蛇咬伤留下的,他为此被沈磊罚跪了三天祠堂。
“小姐,这是您要的报表。”苏木站在三步外,手里的文件夹烫着金边,“火艳小姐说,西欧区的新能源项目遇到点阻力,对方是布家的子公司。”
沈梦雪翻页的动作顿了顿。
布家,布千程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在脑海里闪过,他总是用那种审视的眼神看她,像在看一件待打磨的武器。
“让火艳直接处理。”她淡淡道,指尖在报表上划过,“布家那边,不用给面子。”
苏木应了声“是”,却没立刻退下,犹豫了一下才说:“小姐,九少爷让人送了些新茶来,说是明前的雨前龙井,您要不要尝尝?”
沈梦雪抬眼时,正看见苏木耳尖发红。
他和若风他们一样,自从上次切磋被她震得虎口发麻后,在她面前总是格外拘谨,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放下吧。”她重新低下头,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
脑海里反复出现周既明笨拙地给婴儿换尿布的样子,和沈磊坐在紫檀木书桌后,用那双黄色的眼睛盯着她练字的神情,两副画面重叠又分开,像幅混乱的拼图。
傍晚时分,叶绾绾她们来寻她。
叶绾绾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抱怨:“梦雪,你昨晚跑哪儿去了?酒吧都没待到半小时!”
沈梦雪正坐在钢琴前,指尖悬在琴键上,没应声。
月光落在她的长卷发上,泛着银白的光,像撒了把碎钻。
“是不是又不舒服了?”顾晏之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脸色这么差。”
沈梦雪这才抬起手,按下一个音符。
钢琴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点不成调的茫然。“没有,”她轻声说,“就是有点累。”
江正初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累了就歇着,明天带你去个好地方——新开的甜品店,据说有款‘星空慕斯’,跟你眼睛一个颜色。”
沈梦雪的指尖顿了顿。
紫色的眼睛……周瑾昭的眼睛是黑色的,像洗干净的黑曜石,没有一丝杂质。
“不去了。”她收回手,站起身,浅蓝色的裙摆扫过钢琴凳,“我有点事。”
朋友们面面相觑,叶绾绾想再说什么,被顾晏之拉住了。
他们都知道,沈梦雪一旦露出这种神情,就意味着不会再改变主意。
沈梦雪回到房间时,青玥正趴在窗台上,对着月亮低吼。
蓝凤凰站在她的梳妆台上,用喙轻轻啄着那个装胎发的盒子,发出细碎的响。
“别闹。”她走过去,把盒子收进手镯里。
指尖碰到凤凰的羽毛,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董飒然家那只猫——周既明说,是捡来的流浪猫,现在正抱着周瑾昭的襁褓打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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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沈梦雪再次瞬移到那栋法式别墅外。
这次她没靠近,只是站在远处的梧桐树下,看着二楼的灯光。
那盏灯亮到很晚,期间周既明出来倒过一次垃圾,穿着松垮的睡衣,脚步虚浮,带着点初为人父的疲惫,却笑得合不拢嘴。
直到灯光熄灭,沈梦雪才转身离开。
瞬移回沈家时,正撞见沈烬渊站在她的房门外,黑色的风衣上沾着雪沫子,眼神冷得像冰。
“去哪了?”他问,声音里带着未散的戾气。
沈梦雪没回答,只是侧身想从他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时,四哥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
“我说,去哪了?”他的眼睛里翻涌着血色,显然刚发过病。
沈梦雪看着他,紫色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波澜:“四哥,放手。”
四哥的手指抖了抖,最终还是松开了。
他看着她手腕上的红痕,喉结滚动了半天,才哑着嗓子说:“下次别乱跑。”
沈梦雪没应声,推门进了房间。
关上门的瞬间,她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
心脏又开始抽痛,比昨夜更轻,却更磨人。
她知道,四哥是怕她出事。
就像沈磊罚她跪祠堂,大哥为她扫平所有障碍一样,他们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却没人问过她想要什么。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沈梦雪蜷在地毯上,青玥轻轻舔着她的手背。
她闭上眼,这次没再梦见周瑾昭,只梦见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她站在花海中央,手里攥着两根丝带——一根是浅蓝色的,属于沈家;
一根是粉色的,属于那栋法式别墅。风一吹,两根丝带缠在一起,解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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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梦雪回到沈家时,主宅的回廊只剩下几盏夜灯亮着,冷檀香在空气里凝滞,像化不开的冰。
沈烬渊坐在书房的紫檀木椅上,玄铁鞭缠在手腕上,黑色的衣摆沾着未干的雪水,显然等了很久。
“去哪了。”他没抬头,指尖摩挲着鞭身的纹路,声音比窗外的寒风还冷。
沈梦雪站在门口,黑色的裙摆扫过冰冷的地砖,没说话。
发间的浅蓝色丝带早就取了,长卷发垂在背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四哥终于抬眼,漆黑的瞳孔里翻涌着血色,显然压着极大的火气:“还没长翅膀呢,就想着飞了?”
玄铁鞭突然破空而来,带着凌厉的风声,却没落在她身上,而是抽在旁边的梨花木柜上,瓷器碎裂的脆响在寂静的书房里炸开。“跪下。”
沈梦雪依旧站着,紫色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波澜,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四哥的耐心彻底耗尽,玄铁鞭再次扬起,这次没了准头,“啪”地一声抽在她的臀上。
力道之大,让她踉跄了一下,却依旧没跪,只是后背绷得更紧了。
黑色的裙子被抽得绽开细缝,深色的布料吸了血,看不出痕迹,可那钻心的疼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沈梦雪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却硬是没哼一声。
“认错。”四哥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暴怒,鞭子接二连三地落下,每一下都精准地落在同一个地方。
玄铁鞭上的倒刺划破布料,嵌进皮肉里,带出细碎的血珠,很快又被黑色的裙摆掩盖。
沈梦雪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额角渗出冷汗,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却依旧没开口。
她能感觉到臀部的皮肉在鞭下绽开,火辣辣的疼混着麻木感,像小时候被按在刑房的板凳上,四哥拿着藤条一下下抽下来的滋味。
“我让你认错!”四哥红了眼,鞭子落得更密,玄铁与皮肉碰撞的闷响在书房里回荡,惊得窗外的寒鸦扑棱棱飞起。
黑色的裙摆被抽得绽开更大的口子,露出底下渗血的皮肉,可沈梦雪依旧挺直着背,像株被狂风暴雨摧残却不肯弯折的白梅。
直到第几十鞭落下时,沈梦雪的膝盖一软,终于跪了下去,却还是没说话。
意识开始模糊,臀部的疼痛已经变成一片滚烫的麻木,血浸透了裙摆,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四哥的鞭子停在半空,看着她趴在地上,长卷发遮住了脸,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醒着。
他突然一把拽起她的后领,玄铁鞭“当啷”落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沈梦雪,你就这么犟?”
沈梦雪的睫毛颤了颤,没睁眼。
四哥盯着她渗血的裙摆,喉结滚动了半天,最终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她的身体很轻,像片羽毛,可臀部的血却染了他满手,温热的触感烫得他指尖发麻。
把她放在房间的地毯上时,沈梦雪已经晕了过去,眉头却依旧蹙着,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伶儿端着药箱进来,看到裙摆下渗出的血,吓得脸色惨白,手都抖了。
“出去。”四哥的声音哑得厉害,亲自解开她的裙摆。
皮肉外翻的伤口触目惊心,玄铁鞭的倒刺在上面留下了纵横交错的血痕,连带着大腿根都沾了血。
他拿出金疮药,指尖碰到她的皮肤时,沈梦雪的身体猛地一颤,却没醒。
上药的动作很轻,可每一下都像在凌迟。
四哥看着她苍白的脸,突然想起她小时候学骑马摔断腿,也是这样咬着唇不吭声,只是眼泪会偷偷往他手心里掉。
如今,她连眼泪都没有了。
处理完伤口,四哥替她换上干净的睡裙,转身离开时,听到她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
“瑾昭……”
他的脚步顿了顿,眼底的血色翻涌得更厉害,最终还是没回头,大步走出了房间。
沈梦雪是在后半夜醒的,臀部的疼痛让她连翻身都难,只能趴在地毯上,脸埋在柔软的长毛里。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发间,长卷发被血痂粘在一起,像泼了一地的墨。
她伸出手,指尖在虚空里轻轻划着,像是在写某个名字。
周瑾昭。
要好好长大啊。
别像她一样。
血腥味和药香在空气里交织,沈梦雪闭上眼,这次没再发病,只是任由疼痛漫过四肢百骸。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只要她还想往外飞,四哥的鞭子就永远等在那里。
可她不后悔。
至少,她见过那栋米白色的别墅,见过暖黄灯光下的婴儿笑,见过那些沈家永远不会有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
月光移到她的脸上时,沈梦雪的嘴角,极轻地勾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