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坡这地方,真如它的名字一般,两座陡峭的山坡如同巨鸟收拢的双翼,将一条坑洼不平的黄土公路紧紧夹在中间。
坡上林木茂密,怪石嶙峋,寂静中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独立团三营及特工科部分精锐,像钉子一样牢牢楔在灌木丛和岩石的阴影里,已经四个多小时了。
汗水顺着战士们的额角、鼻尖往下淌,在布满尘土的军装上洇开深色的印记,痒得像是有小虫在爬,却没人伸手去擦一下。
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只有胸膛因压抑的呼吸微微起伏,还有那一双双熬得通红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穿透枝叶的缝隙,死死锁住公路那头模糊的尽头。
周锐匍匐在三营长李德胜身旁,他举着望远镜,缓慢而细致地再次扫过伏击圈的每一个角落:预设的炸药点、机枪火力位、撤退路线……心头那根弦始终紧绷着。
策反刘大志、智擒王德贵、获取“钓鱼计划”,一连串的胜利并未带来丝毫松懈,反而让他更加警惕。
摧毁这辆无线电侦测车,是掐断秋山耳目、扭转电台被动局面的关键一仗,容不得半点闪失。以秋山慎一的狡诈和多疑,他对这辆车的护卫,必定是下了血本的。
“老周,”旁边传来李德胜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一丝砂纸摩擦的粗糙感,“这秋山老鬼子,这回能给咱送来多大一块肥肉?别净是些塞牙缝的骨头。”
周锐轻轻放下望远镜,镜片上反射着灼热的阳光。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低沉而清晰:
“根据刘大志和王德贵最后确认的情报,护送兵力是一个加强小队,满编约六十人。配备两挺歪把子轻机枪,很可能还有一具掷弹筒。关键是那辆侦测车,外形和普通卡车差不多,但顶上有特殊的网状和杆状天线,像个大蜘蛛网。老李,交代下去,首要目标就是它,炸药必须足量,务必彻底摧毁,绝不能留给小鬼子修复的机会!”
“放心吧!”李德胜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狠厉,他拍了拍身边一个沉默寡言的战士,“柱子把看家的炸药包都捆好了,保准让那铁疙瘩回炉重炼!就是这六十多个鬼子,都是硬茬子,想吃掉,咱们也得崩掉几颗好牙。”
“必须速战速决!”周锐强调,目光再次投向公路,“这里是平安县日军的核心控制区,枪声一响,县城方向的援军摩托化开进,最快半小时就能赶到。我们的目标是毁车歼敌,一击即走,绝不能打成胶着的消耗战。”
话音未落,前方高处,一声惟妙惟肖的布谷鸟叫短促地响了两声,随即戛然而止。
来了!
远处,公路的尽头,一股黄色的烟尘缓缓升腾而起,如同地平线上苏醒的土龙。
烟尘越来越近,逐渐能听到汽车引擎沉闷的轰鸣和杂沓的脚步声。
先出现在视野里的,是十几个呈散兵线搜索前进的日军尖兵,枪刺上挑着膏药旗,警惕地打量着道路两侧的每一处可疑的草丛和石堆。
紧接着,队伍的主体出现了。队伍中间,那辆被严密护卫着的目标车辆缓缓驶来。
它由一辆军用卡车牵引着,车身覆盖着厚重的绿色帆布,但帆布之下凸起的轮廓以及顶部高高支起的、错综复杂的网状和杆状天线,清晰地表明了它的特殊身份。
这就是那辆能让电台无所遁形的无线电侦测车!它行驶得异常缓慢,仿佛一头笨重的钢铁巨兽。
在侦测车的前后,是排成两路纵队的日军士兵,土黄色的军装几乎与尘土融为一体,钢盔在烈日下反射着耀眼的光。
队伍中间,果然扛着两挺轻机枪,粗短的枪管透着寒意。整个队伍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肃杀之气。
阵地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战士们屏住呼吸,食指轻轻搭在了扳机的护圈上,手心里的汗渍让枪柄有些湿滑。
周锐看着日军尖兵小心翼翼地踏进伏击圈,越过第一道、第二道预设的炸药标识,然后是主力部队,最后,那辆缓慢爬行的侦测车,终于完全驶入了死亡陷阱的最中心点!
就是现在!
周锐眼中寒光一闪,猛地将举起的右手向下一挥!
“打!”
几乎在他手臂落下的瞬间,“轰!轰!轰!…”几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猛然炸开!埋设在公路关键节点的炸药被同时引爆,巨大的火球和浓烟冲天而起,破碎的肢体、枪支零件和泥土碎石被狂暴的气浪抛向空中。
最前面的一辆摩托车连同上面的鬼子尖兵直接被撕碎,那辆牵引卡车也被炸得歪斜在路边,车轮空转。
与此同时,两侧山坡上,蓄势已久的火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重机枪沉闷的“咚咚”声,轻机枪清脆急促的“哒哒”声,步枪杂乱的爆鸣声,手榴弹凌空的爆炸声,瞬间将落凤坡变成了沸腾的杀戮场。
子弹如同飞蝗般扑向公路上混乱的日军,打得黄土路面噗噗作响,溅起无数烟尘。
“敌袭!隐蔽!保护车辆!快!”一名日军军官从炸翻的卡车旁挣扎着爬起,声嘶力竭地挥舞着军刀吼叫。
训练有素的日军士兵在经历最初的慌乱后,展现出极强的战斗素养,他们迅速以被炸毁的车辆残骸、公路旁的沟坎为掩体,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机枪手!左侧山坡,那个灌木丛!压制!”
“掷弹筒!三点钟方向,山坡那块突出的巨石后面!干掉它!”
灼热的弹道在空气中交织,硝烟混合着血腥味弥漫开来。日军精准的机枪点射和掷弹筒抛射的炮弹,给伏击的独立团战士造成了不小的威胁,不断有人中弹倒下。
“他娘的,小鬼子反应真快!”李德胜骂了一句,一把推开身边牺牲的机枪手,亲自操起那挺捷克式轻机枪,架在岩石上,对着下方正试图集结冲击的一个日军班组“哒哒哒”地猛烈扫射,瞬间将对方的攻势打了回去。
周锐没有参与正面的火力对射,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始终死死锁定在那辆已经成为焦点的侦测车上。
爆炸似乎并未直接命中它,但牵引车被毁,它瘫痪在了路中央。几名日军工兵冒着弹雨,正试图用工具将侦测车与牵引车之间的挂钩分离,显然是想依靠人力或其它车辆将其拖离这处绝地。
“二连长!带你们的人从右侧山坡绕下去,掐断鬼子后路,绝不能让他们把车弄走!”
周锐对着不远处正指挥战斗的二连长大吼。
“三营的,火力掩护!”李德胜同时咆哮。
一个排的战士在二连长的带领下,如同出鞘的利刃,利用地形掩护,快速从侧翼向下迂回。
他们投出的手榴弹在日军临时掩体附近炸开,趁着烟雾,端着冲锋枪的战士猛扑上去,与守护车辆的日军士兵展开了短兵相接的白刃战,刺刀碰撞的铿锵声、怒吼声和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就在这关键时刻,天空传来了令人心悸的尖锐呼啸声!
“炮击!卧倒!快卧倒!”阵地上经验丰富的老兵们声嘶力竭地警告。
“咻——轰!咻——轰!”
几发炮弹带着死神的狞笑,准确地落在独立团一处的机枪阵地上,霎时间土石飞溅,硝烟弥漫。一挺重机枪连同射手瞬间被炸成了碎片。是平安县城方向的日军援军听到枪声,已经开始进行远程炮火覆盖了!
“妈的!鬼子的炮打得真准!援兵来得太快!”李德胜被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吐掉溅进嘴里的泥土,焦急地看向周锐,
“周科长,不能再拖了!”
周锐知道,决胜的时刻到了!每拖延一秒,伤亡都在增加,日军援兵也在逼近。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二十响驳壳枪,将枪机在大腿上一蹭,“咔嚓”一声上了膛,对身边几名特工科队员厉声喝道:“特工科,跟我上!干掉那辆侦测车!”
话音未落,他已如猎豹般率先跃出掩体,借助岩石和树木的遮挡,向下猛冲。几名特工科队员毫不迟疑,紧随其后,组成一个锐利的三角突击阵型,直插战团最核心的侦测车位置。
子弹“嗖嗖”地从身边掠过,打得石屑乱飞。周锐身形灵活,时而匍匐,时而疾奔,手中的驳壳枪不时响起短促的点射,将一个试图抬头射击的日军军曹和一名机枪副射手撂倒。一名凶悍的日军曹长见周锐来势凶猛,嚎叫着从一辆卡车残骸后跳出,挺着明晃晃的刺刀直扑过来。
周锐不闪不避,在刺刀即将及身的瞬间猛地侧身,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对方步枪的护木往下一压,右手驳壳枪顺势抬起,枪口几乎顶住对方的下颌,“砰”的一声闷响,日军曹长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栽倒在地。
冲破层层阻拦,周锐终于靠近了侦测车。只见二连的战士正与七八个死守车辆的日军卫兵绞杀在一起,刺刀见红,战况惨烈。
爆破手柱子已经将一个硕大的炸药包塞进了侦测车的底盘下,正要将引信接通,一名腹部中弹、倒在车旁的日军士兵竟挣扎着爬过来,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抱住了柱子的脚踝,另一只手疯狂地去抓挠那根致命的导火索!
“掩护柱子!”周锐对身旁队员大喊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驳壳枪口对准那名垂死挣扎的日军士兵,“砰!砰!”补了两枪,对方的手臂无力地垂落。
“引爆!”周锐毫不迟疑,厉声下令。
柱子毫不犹豫地猛地按下起爆器。
“轰隆——!!!”
一声远超之前所有爆炸的巨响震撼了整个山谷!那辆昂贵的无线电侦测车在冲天而起的烈焰和浓烟中被瞬间解体,巨大的车轮、扭曲的金属框架、碎裂的天线如同烟花般四散飞溅,燃烧的碎片雨点般落下,形成了一个直径数十米的死亡区域。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核心目标,摧毁!
“撤退!全队交替掩护,按预定路线,撤!”周锐和李德胜几乎在同一时间嘶吼着下达了命令。
幸存的独立团战士们立刻行动起来,机枪组留下断后,步枪手搀扶起伤员,有条不紊地脱离战场,向山林深处退去。
日军因侦测车被毁,指挥官阵亡,士气遭到重创,加之独立团撤退迅速果断,零星的追击很快就被断后部队打退,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支胆大包天的军队,带着伤亡的战友和缴获的武器,消失在茂密的山林之中。
落凤坡一役,独立团以伤亡十余人的代价,歼灭日军护送小队三十余人,并成功摧毁了至关重要的无线电侦测车,彻底粉碎了秋山慎一“钓鱼计划”的关键一环,重重地挫伤了秋山特务机关的嚣张气焰。
平安县城守备司令部。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秋山慎一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暮色渐沉的县城。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暴怒的神色,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仿佛火山喷发前凝固的岩浆。落凤坡遇伏,侦测车被毁的消息,像一根烧红的铁钎,不仅烫伤了他的颜面,更深深刺入了他骄傲的内心。
山田情报课长和通讯官垂手肃立,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额头上沁出的冷汗都不敢去擦。
“独立团…赵大勇…”秋山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低沉、缓慢,却带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危险气息,“他们不仅精准地拔掉了我们的联络点,抓住了王德贵,现在,连‘钓鱼计划’的核心机密,以及侦测车的准确行进路线和时间,都了如指掌。”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刺刀,缓缓扫过两名下属苍白的面孔:
“你们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山田硬着头皮,上前一小步,声音干涩:“少佐阁下,王德贵失踪,生死不明,泄密的可能性极大。水警队长刘大志,在此次事件前后行为亦有诸多可疑之处,虽无确凿证据,但…不得不防。更重要的是,对方对我方行动计划的了解程度,绝非偶然获知,内部…内部恐怕…”
他不再看两名下属,大步走到墙边巨大的军事地图前,目光死死钉在落凤坡的位置上。片刻之后,他突然发出一声冰冷的、几乎听不见的轻笑。
“侦测车被毁,确实打乱了我们原有的步骤。但是,赵大勇,”他的食指如同铁钉般,重重地戳在地图上另一个用红笔圈出的地点——黑风峪,“你以为,这样你就赢了吗?”
他猛地回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山田和通讯官:
“他一定会认为,我会因此取消‘钓鱼计划’。可我偏要继续!他将计就计,我就要在他将计就计的基础上,再来一次将计就计!”
“少佐,您的意思是?”通讯官疑惑地抬起头。
“计划照旧!”秋山斩钉截铁,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对外严格保密落凤坡事件,尤其要封锁侦测车被毁的消息!同时,动用我们可能尚未暴露的、级别更高的秘密渠道,将‘太原特使即将抵达,并在黑风峪召开绝密军事会议’的假情报,用更隐蔽、更可信的方式,‘意外’地泄露给独立团!”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黑风峪那个“口袋”形状的山谷画了一个圈,语气变得森然:
“赵大勇自以为看穿了我们的计划,又新获胜利,必然信心膨胀。他一定会选择在黑风峪这个理想的伏击地点设下重兵,等着吞掉我们派出的‘特使车队’这块肥肉。”
说到这里,秋山的脸上露出了那种猎人布好陷阱后,等待猎物踏入的狰狞笑容。
他的手指猛地离开谷底,点向了黑风峪两侧更高的山脊线,以及山谷出口等几个关键制高点。
“但是!我们真正的伏兵,根本不在谷内那支诱饵车队里!而是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的手指带着风声,重重地敲击着地图,
“他要包围我的‘特使车队’,我就张开一个更大的包围圈!等他主力尽出,扑向谷底时,我的部队将从外围合拢,将他独立团的主力,死死地困在黑风峪这个绝地!内外夹击,一举歼灭!”
秋山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场景,他盯着虚空,一字一顿地说道:“赵大勇,你想钓鱼?这次,就让你看清楚,谁才是真正香甜的鱼饵,而谁,又是那个掌控全局、执竿收线的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