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团根据地,团部那间用作作战会议的简陋土屋里,气氛十分热烈。
落凤坡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全团上下的士气。
但团长赵大勇,并没有被这场及时的胜利冲昏头脑。他脸上带着笑,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位干部。
“周锐,你们特工科干得漂亮!干净利落!”赵大勇用力拍着周锐的肩膀:
“打掉了鬼子的无线电侦测车,就是打掉了秋山这老小子的耳朵和眼睛!这下好了,他成聋子、瞎子了。看他还怎么搞他的‘钓鱼’计划?”
周锐脸上微微一笑,并无多少得意之色,沉稳地点了点头。
政委牛剑锋用火柴点燃了嘴角的烟卷,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神色极为冷静:
“老赵,高兴归高兴,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秋山慎一此人,我在军区情报简报上仔细研究过,狡诈多疑,诡计多端。侦测车被毁,他未必会甘心放弃经营已久的‘钓鱼计划’。甚至,他可能判断我们因获知其计划而放松警惕,这反而会让他觉得有机可乘。”
“政委说得对。”周锐接过话头,声音清晰而冷静,“秋山生性多疑且固执,甚至可以说有些刚愎自用。他很可能认为,我们摧毁侦测车后,会认为‘钓鱼计划’已然暴露并失效,从而对黑风峪的警惕性下降。我判断,他不仅不会放弃,反而会继续执行原计划,因为黑风峪,依然极有可能是他选定的目标,大家认为呢?”
参谋长徐国勤站起身,拿起一根小木棍,指向墙上那张绘制精细的军事地图:
“大家看,黑风峪地形险要,入口狭窄,腹地开阔,呈典型的口袋状,确实是打伏击的天赐之地。按照常规思路,我们会在其假特使车队完全进入伏击圈后,扎紧袋口,瓮中捉鳖。但若秋山预判了我们的预判,他的主力就绝不会老老实实跟在车队后面。他们更可能利用夜色和复杂地形,提前秘密运动,埋伏在更外围的这里,还有这里——”
木棍重重地点在鹰嘴崖和卧牛岭的位置,
“一旦我们主力进入谷地攻击车队,他的外围主力就会迅速合拢,对我们形成反包围。那时,我们可就真成了饺子馅了。”
“对,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周锐的手指也点在地图上,沿着黑风峪的外围山脊线划过,“所以,我们的部署不能仅仅局限于谷地两侧的传统伏击点。我们必须跳出这个思维定式,控制住整个黑风峪战场的‘袋口’和‘袋底’,尤其是这两处至关重要的制高点:鹰嘴崖和卧牛岭!它们就像口袋的两个提手,谁掌握了它们,谁就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一旦发现敌军意图反包围,我们抢占的这些外围要点,进可以阻击、侧击敌军,退可以掩护主力迅速撤离,不至于陷入绝境。”
赵大勇双臂抱胸,浓眉紧锁,目光在地图上鹰嘴崖和卧牛岭之间来回巡视。
土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煤油灯芯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牛政委吸烟时细微的咝咝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位营连干部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团长的决断。这是一场心理的博弈,更是一场意志的较量,赌注是独立团的生死存亡。
良久,赵大勇猛地睁开双眼,眸子里精光四射,一拳砸在地图上黑风峪的位置,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既然秋山想给老子玩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老子就给他演一出‘黄雀之后,还有弹弓’的大戏!命令…”
他的声音洪亮而充满力量,瞬间驱散了屋内的沉闷:
“一营、二营,立即做好战斗准备,携带充足弹药和三日干粮,提前秘密向黑风峪外围指定区域运动!一营重点控制袋口方向,并负责在战斗打响后,快速解决谷内之敌;二营,你的任务最重,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抢占并守住鹰嘴崖和卧牛岭!要把工事修牢固,准备迎接鬼子的疯狂反扑!三营刚经过落凤坡战斗,人员疲劳,作为全团预备队,随时待命。侦察连全部撒出去,化整为零,密切监视平安县城及周边所有日军据点的动向,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报告!”
他环视众人,语气森然:“我们要让秋山以为,我们钻进了他精心设计的口袋。实际上,他的口袋外面,还结结实实地套着咱们独立团的口袋!看看到底是谁包了谁的饺子!”
“是!”干部们轰然应诺,眼中燃烧着战意。
一场围绕着“假情报”与“反情报”、“埋伏”与“反埋伏”的激烈博弈,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夜色下,悄然拉开了帷幕。
三日后,深夜。黑风峪群山林立,万籁俱寂,只有不知疲倦的山风,一阵阵掠过茂密的松林,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更添几分肃杀。
独立团一营、二营的战士们,背负着沉重的武器装备,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严密的纪律,早已借着浓重夜色的掩护,像无声的溪流般,渗透到了预设阵地。
他们蜷缩在冰冷的岩石后,埋伏在潮湿的草丛中,不仅要忍受山区深夜刺骨的寒冷,更要保持绝对的静默,连咳嗽都要用衣袖死死捂住。
汗水浸湿的内衣紧贴着皮肤,被冷风一吹,寒意直透骨髓。但每个人都知道,这将是一场决定根据地命运的战斗,任何的疏忽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
他们紧握着手中的钢枪,目光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如同等待猎物的猎豹。
周锐带领特工科的一个精干小组,携带电台,跟随团前指行动,负责临战前的最后情报核实、监听日军无线电通讯,以及保障各部队之间的通讯畅通。他时不时抬起手腕,借着微弱的星光查看时间,冷静的外表下,心弦同样紧绷。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凌晨四点,正是一天中人最困倦、警惕性最松懈的时刻。就在这时,一声模仿夜枭的微弱鸟鸣声,从前方观察哨位置传来,清晰地传入严阵以待的指挥所。这是约定的信号,日军出动了!
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赵大勇举起望远镜,望向黑风峪入口的方向。
不久,一支由三辆蒙着篷布的卡车和几辆三轮摩托车组成的车队,亮着昏黄黯淡的车灯,像几条鬼火,沿着崎岖不平的公路,小心翼翼地驶向了黑风峪入口。
车头上插着的日本军旗在夜风中无力地飘荡,车厢里影影绰绰,看上去确实像是一支运送重要人物或物资的车队。
“鱼儿进网了。”趴在赵大勇身边的警卫员石头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赵大勇没有作声,望远镜依旧紧贴在眼前,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在等待,耐心地等待秋山后续的底牌。
车队缓慢而警惕地驶入黑风峪腹地,车灯的灯光在幽深的谷底摇曳,一切看起来都如同日军预想的那样“顺利”。
就在车队完全进入独立团最初设定的伏击圈,仿佛已经成为瓮中之鳖时,异变陡生!
“轰!轰轰!”
“哒哒哒……哒哒哒哒……”
黑风峪两侧的山脊线上,正是鹰嘴崖和卧牛岭的方向,突然传来了密集如爆豆般的枪声和手榴弹爆炸的轰鸣!但那声音并非朝向谷底的车队,而是山脊线本身爆发了激烈的遭遇战!
“报告团长!鹰嘴崖方向发现大量日军,兵力至少一个加强中队,正向我二营一连阵地发起猛烈攻击!”
“报告!卧牛岭方向也发现日军,兵力同样不下两个中队,正在强攻我二营三连阵地!战斗非常激烈!”
通讯兵急促甚至带着一丝慌乱的报告声,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但也彻底印证了赵大勇和周锐最坏的预想。
秋山果然来了个更大的包围圈!他的主力根本没有跟随那支诱饵车队,而是凭借精良的装备和严格的夜战训练,提前潜行到了黑风峪的外围制高点,试图等独立团主力对车队动手时,从背后猛扑下来,完成“中心开花,内外夹击”的致命一击!
然而,秋山慎一千算万算,终究是棋差一着。他万万没有想到,赵大勇竟然看穿了他的诡计,并且胆大包天地将主力提前部署在了他预设的反包围阵地上。
“好!打得好!二营顶住了!”赵大勇兴奋地一拍大腿,压抑已久的战意彻底爆发,“命令一营,立刻对谷底的车队发起总攻,速战速决,一个不留!二营,给我死死顶住鹰嘴崖和卧牛岭,没有我的命令,哪怕打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颗子弹,也绝不能让鬼子前进一步,粉碎他们的合围企图!”
刹那间,整个黑风峪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彻底沸腾了!枪炮齐鸣,杀声震天,山谷回音,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厮杀。
谷底,伪装成“特使车队”的日军。瞬间遭到了独立团一营狂风暴雨般的打击。机枪火力像镰刀一样扫过公路,手榴弹如同冰雹般落下。
为首的卡车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火箭筒击中,轰然爆炸,化作一团巨大的、扭曲的火焰,将周围照得如同白昼。
残存的日军士兵惊慌失措地跳下车,试图依托车辆残骸和路边沟壑负隅顽抗,但在绝对优势兵力的猛攻下,抵抗迅速土崩瓦解,败局已定。
而在两侧山脊,战斗则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异常惨烈。日军指挥官显然没有料到,他们志在必得的制高点上,竟然会遭遇如此顽强的阻击。
短暂的混乱后,训练有素的日军立刻依仗其强大的兵力火力,向鹰嘴崖和卧牛岭发起了潮水般的整体冲锋。
轻重机枪的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夜空,织成一道道死亡的火网;掷弹筒和迫击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在山头阵地前后不断炸开,腾起一团团夹杂着泥土和硝烟的火光,弹片横飞。
二营的战士们依托匆忙构筑但位置刁钻的工事,用步枪、机枪、手榴弹,甚至是滚石,顽强地抗击着敌人的一次次进攻。
“团长!二营压力很大!鬼子攻得太猛了,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一连阵地一度被突破,白刃战才夺回来!”参谋拿着刚刚接通的电话,焦急地报告。
赵大勇面色冷峻如铁,透过望远镜,他能看到山头上不断闪烁的火光和隐约晃动的人影。
“告诉二营长,独立团没有后退两个字!就是打到最后一个人,也要给我把阵地守住!一营解决完谷底的敌人后,立刻分兵支援两翼!”
周锐在一旁紧张地观察着战局,同时耳机里不断传来通讯兵汇报的各方信息。他脑中飞速运转,突然开口说道:
“团长,秋山把主力都压在了黑风峪两翼,志在必得。我们要想打赢这一仗,让预备队的三营,联合县大队、区小队动一动,佯攻甚至实攻平安县城,摆出端他老巢的架势,迫使秋山分兵回援?这样才能减轻二营的压力,也可能创造新的战机。”
赵大勇眼睛一亮,豁然开朗:“围魏救赵?攻其必救?好主意!通讯兵,立刻接通根据地指挥部!命令三营及所有能调动的地方武装,立即对平安县城及周边主要炮楼发起佯攻,把声势给我搞大点,机枪手榴弹可劲儿造,做出主力攻城的架势!告诉他秋山,老子不光要在黑风峪吃他的肉,还要掏他的窝!”
平安县城,日军守备司令部。秋山慎一少佐身板挺得笔直,端坐在作战室内,面前摆放着黑风峪地区的沙盘。
他在等待,等待黑风峪传来“独立团主力已被全歼”的捷报。
然而,事与愿违。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糟糕,像一记记重锤,砸在他的心头。
“报告少佐!黑风峪急电!我军在鹰嘴崖、卧牛岭方向遭遇敌军预先设防的顽强阻击!敌军兵力雄厚,工事完备,我军攻击受挫!”
“报告!与谷内诱饵车队失去无线电联系已超过二十分钟,恐……恐已全体玉碎!”
“报告!城外三号、五号、七号炮楼同时遭到大量游击队猛烈攻击,火力凶猛,请求战术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