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元年冬月,临安城。
雪粒子打在青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周南裹着件玄色斗篷,站在“悦来客栈”的廊下,望着檐角垂落的冰棱。她怀里的檀木匣裹着棉布,匣中是半卷“山河图”——这是从金兀术尸身上搜来的,也是她连夜从旧都赶往临安的原因。
“周姑娘,您可算到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周南转身,见个穿青衫的瘦高男子立在雪地里,腰间挂着块“岳”字玉牌——正是岳飞旧部“踏白军”都统李彦。他的左脸有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像道狰狞的闪电。
“李都统?”周南攥紧匣子,“我娘的信……”
“信在店里。”李彦搓了搓冻红的手,“但您得先过了这关。”他指了指街角的两个黑衣人,“伪齐的‘夜隼’,专接金狗的暗桩活。”
话音未落,黑衣人突然从街角的阴影里窜出。左边那个举着淬毒的短刀,右边那个拎着带倒刺的流星锤,目标直指周南怀里的檀木匣。
“小心!”李彦抽出腰间的刀,刀光如电,劈向左边黑衣人的手腕。短刀“当啷”落地,黑衣人痛呼着后退。右边那个却趁机扑向周南,流星锤带着风声砸向她的后颈。
周南旋身侧避,却被街边的石墩绊了个踉跄。眼看流星锤要砸中她的头,一道银芒突然掠过——是岳云的沥泉枪!
“云将军?”周南惊呼。
岳云单膝跪地,枪尖挑开流星锤的链子,反手一枪挑飞黑衣人的武器。他的铠甲上还沾着旧都城破时的血渍,却仍站得笔直:“周姑娘,赵陛下让我来接你。他说,‘山河图’关乎半壁江山,半点差池都出不得。”
黑衣人见势不妙,吹了声口哨。街对面突然亮起火把,七八个手持短弩的杀手从房顶上跳下来,箭头全对准了周南。
“退!”李彦大喝一声,挥刀劈向最近的弩手。刀锋过处,弩手的胳膊被砍得血肉模糊。岳云的沥泉枪上下翻飞,枪尖所过之处,短弩纷纷落地。
“走!”岳云拽起周南的手腕,“去店里!”
三人冲进客栈,反手闩上门。李彦扯下门后的酒坛,砸向窗外的杀手:“狗日的!有种进来!”
“李都统,别冲动。”岳云按住他的肩,“他们要的是‘山河图’,不会拼命。”他转向周南,“匣子给我。”
周南犹豫了一下,将檀木匣递过去。岳云打开匣盖,半卷绢帛上朱砂标着的粮仓、军寨立刻映入眼帘。最醒目的位置,果然写着那行小字:“中原民心,如星火燎原;山河之固,在民心所系。”
“这是我爹的字。”周南轻声道,“当年他在北伐途中,总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后来……”她顿了顿,“后来他被十二道金牌召回,这图就再没见过。”
岳云的手指抚过绢帛上的朱砂,突然想起昨夜在旧都大相国寺,赵桓说的话:“你娘临终前,把这图托付给我,说要等北伐成功那天,再交给你。”
“云儿。”赵桓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裹着件狐裘,手里捧着个铜火锅,“外面雪大,进来喝口热汤。”
周南望着赵桓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庐州,他蹲在义仓给百姓分粮的模样——那时他还是个会说“小丫头,这糖你收着”的少年。
“陛下。”她福了福身,“民女有件事,想请陛下帮忙。”
“你说。”
“我想去岳家旧宅。”周南的声音发颤,“我娘说,她在岳家当义妹时,藏了样东西——”她指了指怀里的另一个小布包,“在我娘的妆匣里,可能有‘山河图’的下半卷。”
岳云的瞳孔骤缩:“下半卷?”
“对。”周南打开布包,里面是块半旧的丝帕,帕角绣着朵并蒂莲,“我娘说,当年她和岳夫人(注:岳飞之妻李娃)一起绣的,说‘若有一日山河重圆,便用这帕子引出下半卷’。”
赵桓突然笑了:“巧了。朕昨日收到临安府的急报,说岳家旧宅的地窖里,发现了具女尸——穿的是义妹的服饰,身边有块绣着并蒂莲的丝帕。”
绍兴元年冬月廿三,岳家旧宅。
地窖的霉味混着泥土香,扑面而来。周南举着火把,照向墙角的棺木。棺盖上落满灰尘,却能看出清晰的“岳”字刻痕——正是岳家义妹的标记。
“开棺。”岳云的声音发紧。
李彦抽出腰间的刀,劈开棺盖。里面躺着具女尸,身着淡青绣鞋,面容虽已腐朽,却仍能看出几分清秀。她的右手攥着块丝帕,与周南手中的那半块严丝合缝——并蒂莲的花瓣上,还沾着干涸的血渍。
“这是我娘!”周南的声音发抖,“她不是战死的……是被害的!”
岳云戴上手套,轻轻掰开女尸的手指。丝帕展开,背面用金线绣着行小字:“山河图下半卷,在应天府大相国寺钟楼暗格。”
“原来如此。”赵桓摸着下巴,“当年岳帅北伐,怕‘山河图’落入金人之手,便将下半卷藏在临安。你娘作为义妹,自然知道此事。可金狗灭宋后,他们翻遍了临安,却没找到——”他看向周南,“因为他们不知道,这图要两半合璧,还要用你的血引。”
周南的手按在丝帕上,泪水砸在帕子上,晕开一片红:“我娘说,‘山河图’是岳家的命,是中原的魂。当年她被金狗抓去做细作,宁死不肯说出图的下落……”
“所以他们杀了她。”岳云的声音像块冰,“金狗怕的不是图,是民心。他们知道,只要‘山河图’现世,中原的百姓就会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把他们淹没。”
地窖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李彦猛地将周南拽到身后,刀尖指向门口。
“是我。”
熟悉的声音响起。岳云转身,见个穿灰布衫的老妇拄着拐杖走进来,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正是岳家旧宅的老管家张妈。
“张妈!”周南扑过去,“您怎么来了?”
张妈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块玉牌,正是岳家祖传的“精忠”玉牌:“老奴守着岳家三十年,就等这一天。当年夫人被害前,让我把这块玉牌交给能护着山河的人。”她看向岳云,“云将军,这玉牌里有‘山河图’下半卷的秘密——”
话音未落,地窖的天花板突然塌陷。碎石如雨落下,有人从上面扔下火把,地窖瞬间被火海包围。
“走!”李彦抄起周南,撞向地窖的暗门。
岳云拽起张妈,将她护在怀里。火舌舔着他的铠甲,他却感觉不到疼——他望着怀里的张妈,突然想起昨夜王阿婆说的话:“老奴这把老骨头,死也要死在护着主子的地方。”
“云儿!”赵桓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快上来!”
岳云抬头,正见赵桓趴在塌陷的洞口,伸手拉他。火光中,赵桓的脸被映得通红,像极了二十年前在五国城,他第一次见到岳飞时的模样。
“陛下!”岳云抓住赵桓的手。
两人刚爬出地窖,身后就传来轰然巨响。老宅的屋顶塌了下来,火光冲天,将“岳”字刻痕的棺木烧得滋滋作响。
周南跪在地上,望着烧毁的棺木,突然笑了。她擦了擦眼泪,从怀里掏出半块丝帕,与赵桓、岳云的玉牌放在一起:“我娘说,‘山河图’是活的,在每一个护着它的人心里。现在,它在我们这儿。”
赵桓望着天际的星子,轻声道:“明日,朕就让工部把‘山河图’刻在大相国寺的碑上。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转头看向周南,“这山河,是岳家的,是中原的,更是每一个不肯低头的宋人的。”
雪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在“岳”字刻痕的残棺上。周南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小南,要相信,总有人愿意为这山河拼命。”
此刻,她望着岳云染血的铠甲,望着赵桓冻红的鼻尖,望着李彦腰间那道从眉骨到下颌的刀疤——
她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