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永新二推开门。
尽量不发出声音。
走廊尽头,薰的房门虚掩着。
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关门。
走到书桌前,摘下眼镜。
世界瞬间变得清晰,但那种清晰感反而让他无法放松。
他揉着太阳穴,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根棒棒糖。
拆开包装,含进嘴里。
这是他少数几个还能感受到的“享受”,其他的感官早已麻木。
美食尝起来像是在咀嚼数据,音乐听起来像是在分析波形,就连触碰别人的时候,他也会下意识地评估对方。
只有这种简单的甜味,还能让他想起自己是个人。
打开电脑。
加密通讯软件启动。
《SEELE动态报告》
文档打开,开始阅读。
死海文书研究进展
解读进度:12%(较上月+3%)
石碑会议记录(6月20日)
议题:对日本政府施压,意图全面掌握日本
投票结果:8票赞成,3票反对,1票弃权
关注人员动态
碇源堂:已正式就任人工进化研究所所长
碇唯:提交《人类意识融合的形而上学基础》论文,引发内部争议
冬月幸曾:辞去大学教授职位,接受副所长任命
赤木直子:mAGI超级计算机系统开发启动。
三十分钟,看完。
神永新二靠在椅背上,盯着屏幕。
碇源堂。
碇唯。
他的父亲,他的母亲。
他在文档上标记了三个问题。
随后保存,加密,备份。
关闭。
他打开另一个文档。
《晨光社发展路线图·第三修订版》
短期目标(1-3个月)
稳定内部团结,避免激进派分裂
系统性理论学习(每周三次,必修课程)
帮助更多受困学生,目标20人
建立跨校联系网络,目标5所学校
完善制度建设,设立监督委员会
中期目标(3-6个月)
推动校方制度性改革(反欺凌政策)
深化理论建设(出版内部刊物)
培养干部(至少50名独当一面)
对外扩展,建立东京学生联盟
长期目标(6-12个月)
将模式推广至全国
总结理论,形成可复制的方法论
持续自我革新,防止官僚化
警惕领导个人崇拜与权力腐化
风险评估
激进派(渡边等):中度风险
对策:加强沟通,提供理论指导
外部压力(校方、政府):低→中度风险
对策:保持低调,强调合法性
内部分裂:中度风险
对策:民主决策,公开透明
领导独裁(我):高度风险
对策:???
官僚化:中度风险
对策:定期自查,轮换制度
他的目光停在那一行上。
领导独裁(我):高度风险
盯着这几个字,很久很久。
然后,在后面添加备注:
“需要应急预案,如果我出事,谁来接手?”
打完这行字,他又停住了。
删除。
重新输入:
“如果我出事,不,是当我必然出事的时候,组织能否存续?”
又停住。
删除。
再输入:
“个人英雄主义风险(我):极高度。”
看着这行字,他感到一种近乎荒诞的疲惫。
他在警惕自己。
防范自己。
评估自己对组织的危害程度。
就像在写一份关于“神永新二”的敌情报告。
所有工作处理完毕。
现在是他自己的时间了。
如果他还有“自己的时间”的话。
碇真嗣站起身,走到书架前。
手指在录像带的脊背上滑过。
《奥特曼》《假面骑士》《铁臂阿童木》《超级战斗》《魔神z》《恶魔人》《伊甸王》……
一排排,整整齐齐。
有些是新买的,有些是从旧货店淘来的。
他拿起一盘。
《奥特作战第一号》
这是他最近反复看的一部。
放进录像机。
按下播放键。
坐回椅子上。
屏幕亮起。
黑白画面,粗糙的皮套。
碇真嗣看着屏幕上的早田进驾驶的战机撞上红色光球。
看着他战斗。
看着他飞向天空,消失在云层中。
片尾曲响起。
他没有按停止键。
就这样看着片尾字幕滚动。
工作人员的名字,一行行划过。
配音、特效、编剧、导演……
那些制作了这部作品的人们。
他们大概没想到,会有一个疲惫的少年,在深夜三点,盯着他们的名字发呆。
字幕滚完了。
屏幕变成雪花。
碇真嗣盯着那片黑白噪点。
然后,他开始想。
奥特曼有三分钟。
三分钟的限制。
三分钟后,能量耗尽,就必须结束战斗。
不能久留。
因为如果留下来,他会死。
他的光会熄灭。
所以他必须在三分钟内解决问题。
然后离开,让人类自己去处理剩下的一切。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奥特曼不离开呢?
如果他觉得,“我不能走,没有我地球会毁灭”呢?
如果他强撑着,继续战斗呢?
那会怎样?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倒下。
再也站不起来。
然后下一次怪兽来的时候,地球上就再也没有光之巨人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
死在了“我不能离开”的执念里。
碇真嗣盯着黑掉的屏幕。
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心里说:
“等晨光社稳定了。”
“等山田他们能独当一面了。”
“等SEELE的威胁解除了。”
“等薰长大了。”
“等日本的问题解决了。”
“等世界和平了。”
“然后……”
“然后我可以休息。”
可以吗?
真的可以吗?
还是说,你只是在骗自己?
还是说,你根本不打算停下来?
还是说,你害怕停下来?
碇真嗣闭上眼。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害怕停下来之后,发现一切都失控了?
发现没有我,世界真的会崩塌?
还是……
害怕停下来之后,发现一切都很好?
发现其实没有我,世界照样运转?
发现我这么拼命,只是因为我需要被需要?
发现我所谓的“使命”,只是我逃避的借口?
发现碇真嗣从来没有死。
他只是换了个名字。
继续逃。
继续怕。
继续用“拯救世界”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继续用忙碌填补空虚。
碇真嗣睁开眼。
屏幕上的倒影还在。
但这次,他看得更清楚了。
那不是神永新二的脸。
也不是碇真嗣的脸。
那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的脸。
一个害怕找到答案的人的脸。
他想起了一些人。
如果莲子还在,她会怎么说?
会不会坐在他旁边,给他倒一杯咖啡,然后说:
“真嗣君,你需要休息,机器都要定期维护,人更需要。你不是钢铁做的。”
“你做得够好了。世界不会因为你停下来就毁灭。不要把所有责任都扛在肩上,你又不是阿特拉斯。”
如果美里还在,会不会揉乱他的头发:
“又逞强了?休息一天不会死人的。世界不会因为你睡一觉就完蛋。相信我,我试过。”
然后会不会往他手里塞一罐啤酒:
“放松点。英雄也需要度假。”
如果绫波还在,会不会静静坐在他旁边。
不说话。
只是在那里。
像一盏温柔的灯。
她会不会说:
“有时候,停下来本身就需要勇气。”
“一直奔跑的人,往往是不敢回头看自己的人。”
如果明日香还在,会不会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真恶心。”
“又在这里演独角戏了?自以为是的救世主?”
“你以为你在拯救谁?你只是在逃避。”
“逃避真正的自己,逃避真正的关系,逃避真正的痛苦。”
“你知道你和你父亲最像的地方是什么吗?”
“你们都不敢面对真实的人。”
“都只会躲在自己的‘计划’里,自己的‘使命’里。”
“都觉得只要足够‘伟大’,就能掩盖自己有多软弱,多可悲。”
“你什么都没学会,真嗣。”
“你还是那个只会逃的懦夫。”
“我恨你,真嗣。”
“我恨你这么懦弱。”
“我恨你这么自欺欺人。”
“我恨你宁可毁掉自己,也不敢让别人看见真正的你。”
“所以我恨你。”
“也恨我自己。”
如果薰那个已经死去的薰还在,会不会说:
“真嗣君,你也需要被爱,被关心,被照顾。”
“你也可以软弱,可以哭,可以说累。”
“停下来吧。”
但他们都不在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
和他脑海里那些声音。
碇真嗣低下头,双手抱住头。
感受着太阳穴的刺痛。
感受着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
然后,另一个声音响起。
不是记忆里的声音。
是真实的声音。
【真嗣君。】
利匹亚的声音。
【我知道你还醒着。】
【我一直都醒着。】
【你需要休息。】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凌晨三点还在工作。每天睡不到四小时。】
碇真嗣沉默。
【真嗣君,在光之星,我们有一个定律。】
【什么定律?】
【燃烧定律。】
【一颗恒星,】利匹亚缓缓说道,【可以稳定燃烧几十亿年。】
【因为它有足够的燃料,有核聚变的平衡机制,有自我调节的能力。】
【它稳定,持续,长久。】
【几十亿年里,它温暖着行星,孕育着生命,照亮着黑暗。】
【它不是最耀眼的,但它一直在那里。】
【可靠,恒定,可以依赖。】
【但是……】利匹亚停顿了一下,【如果一颗恒星开始过度燃烧呢?】
【失去平衡,耗尽氢核,开始燃烧氦,燃烧碳,燃烧氧,燃烧硅……】
【一层层烧下去,越烧越快,越烧越热。】
碇真嗣知道接下来的答案。
但他还是问了:
【会变成什么?】
【超新星。】
利匹亚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是敲在心上。
【短时间内,释放出它一生中百分之九十九的能量。】
【照亮整个星系。】
【美丽,壮观,震撼。】
【所有人都会仰望它,惊叹它,赞美它。】
【诗人为它写诗。科学家为它命名。历史学家记录它。】
【它成为传说。】
【但然后呢?】
【然后就熄灭了。】
【对。】利匹亚说,【熄灭了。】
【变成黑洞,或者中子星。】
【再也不发光。】
【再也不温暖任何人。】
【用尽一切,献出最后的辉煌。】
【然后什么都不剩。】
【那些曾经依赖它的光的行星,那些在它温暖下诞生的生命,那些习惯了仰望它的人们……】
【全部坠入永恒的黑暗。】
【真嗣君,】利匹亚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但也更加沉重,【你现在就是那颗过度燃烧的恒星。】
【你在用生命照亮别人。】
【把自己燃烧殆尽。】
【你觉得这是牺牲,是奉献,是伟大。】
【你觉得应该这样,必须这样。】
【但当你熄灭的那一天……】
【那些依赖你的光的人,会怎样?】
碇真嗣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盯着电脑屏幕上自己的倒影。
那个黑色镜面上的人。
碇真嗣的脸?
神永新二的脸?
奥特曼的脸?
还是某个他从未真正认识的人的脸?
【他们已经习惯了你的光。】利匹亚继续说。
【山田遇到问题,第一反应是找你。】
【中村有疑惑,第一想法是问你。】
【晨光社要做决定,所有人都看着你。】
【等着你给答案。】
【等着你做判断。】
【等着你来拯救。】
【他们忘记了怎么自己发光。】
【忘记了怎么独立思考,独立行动,独立决策。】
【他们把你当成太阳。】
【而当太阳消失的时候……】
【他们会失去方向。】
【恐慌,迷茫,分裂。】
【有人会试图成为新的太阳,但用错误的方式,用暴力,用恐怖,用他们学到的最糟糕的东西。】
【有人会指责彼此,为什么你没能代替新二?为什么我们会失败?一定是有人背叛了!】
【有人会走向极端,既然温和的方法失败了,那我们就用激进的!既然理性没用,那我们就用暴力!】
【内斗,会分裂,会走向你最不想看到的结局。】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把自己变成了‘不可替代的人’。】
【都是因为你剥夺了他们成长的机会。】
【都是因为你不相信他们。】
【我……】
【我相信他们。】
【真的吗?】利匹亚轻声问。
【你相信中村能独立制定计划吗?】
沉默。
【你相信美香能处理突发事件吗?】
沉默。
【你相信晨光社在没有你的情况下,能继续存在吗?】
长久的沉默。
然后,碇真嗣低声说:
【我……不知道。】
【这就是问题所在。】利匹亚说,【你不相信他们有能力处理问题。】
【你觉得只有你能做对。】
【你觉得他们太年轻,太激进,缺乏经验。】
【你觉得他们会犯错,会失败,会搞砸一切。】
【所以你要事事亲为。】
【把所有风险都扛在肩上。】
【把所有决策都握在手中。】
【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但真嗣君……】
利匹亚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
【人只有在犯错中才能成长。】
【你剥夺了他们犯错的机会,就剥夺了他们成长的机会。】
【你保护他们不受伤,但也让他们永远学不会面对伤痛。】
【等到你不在了……】
【他们面对第一次真正的挫折时,就会崩溃。】
【因为他们从来没学会跌倒后怎么爬起来。】
【从来没学会在没有你的情况下,怎么自己做决定。】
【从来没学会承担后果。】
碇真嗣站起身,走到窗前。
东京的夜景在眼前铺开。
两千三百万盏灯火。
密密麻麻,延伸到地平线。
在他眼中,它们随时可能熄灭。
随时可能化为那片赤红色的海洋。
随时可能变成坟墓。
【但是……SEELE还在暗处。】
【使徒……会不会来?我不知道。】
【塔尔塔罗斯……会不会降临?我不确定。】
【但我见过。】
【我见过那个结局。】
【我见过所有人都死了的世界。】
【我见过海洋变成血的颜色。】
【我见过天空碎裂。】
【我见过每一个人都消失。】
【全部。】
【一个都不剩。】
他低下头:
【我知道放手才是对的。】
【我知道让他们自己成长才是正确的。】
【我知道一个健康的组织不应该依赖一个人。】
【我什么都知道。】
【但如果我放手……】
【如果我选择相信‘他们可以’……】
【万一我赌错了呢?】
【万一那个结局再次发生呢?】
【万一使徒提前来了呢?】
【万一SEELE突然行动了呢?】
【万一又一次,所有人都死了呢?】
【那个时候……】
他抬起头,眼中有某种近乎绝望的东西:
【谁来承担代价?】
【是我说‘对不起,我放手了,所以你们死了’吗?】
【是我在废墟上说‘但至少我让他们成长了’吗?】
【是我在坟墓前说‘这是必要的牺牲’吗?】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
【我做不到。】
【我承受不了再失去一次。】
【所以我必须……我必须确保……】
【我必须掌控一切。】
利匹亚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轻声说:
【我理解。】
【我理解你的恐惧。】
【我理解那种创伤。】
【我理解你为什么无法放手。】
【但真嗣君……】
【你有没有想过……】
【这种想要掌控一切的欲望……】
【这种觉得‘没有我就不行’的想法……】
【这种‘只有我能拯救世界’的信念……】
【和碇源堂有什么区别?】
【和碇源堂……有什么区别……】
碇真嗣重复着这句话。
【他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在乎的人。】利匹亚平静地说,【他也是因为失去了唯而无法接受。】
【他也是觉得自己必须掌控一切,否则悲剧会重演。】
【他也是觉得只有自己能做对,别人都不行。】
【他也是为了‘拯救’,为了‘保护’,为了‘防止最坏的结局’……】
【然后呢?】
【他变成了什么?】
碇真嗣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到地板上。
【我……】
【我不是他。】
【我不是为了自己。】
【我是为了……】
【为了什么?】利匹亚问,【为了薰?为了晨光社?为了那些孩子?】
【还是为了证明碇真嗣不是废物?】
【为了证明你可以拯救世界?】
【为了证明这一次,你可以做对?】
【为了填补那个空洞,那个从你出生起就存在的、觉得自己不够好、不被需要、没有价值的空洞?】
碇真嗣把头埋进双手。
【别说了。】
【真嗣君,】利匹亚的声音变得极其温柔,【你不需要拯救世界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你不需要变得不可替代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你不需要掌控一切来获得安全感。】
【你本身,就已经足够了。】
【就算你什么都不做……】
【就算你只是碇真嗣……】
【你也值得被爱,值得活着,值得幸福。】
碇真嗣的肩膀开始颤抖。
【但我做不到……】
【我知道。】利匹亚说,【改变需要时间。】
【创伤不会一夜之间治愈。】
【恐惧不会瞬间消失。】
【但至少……】
【可以试着迈出第一步。】
【什么第一步?】
【信任。】
【信任他们能行。】
【信任即使你不在,世界也不会立刻毁灭。】
【信任你培养的那些人,他们有能力,有潜力,有可能。】
【给他们机会。】
【也给你自己机会。】
【休息的机会。】
【做回人类的机会。】
碇真嗣抬起头,看着窗外的灯火。
那么多灯。
那么多人。
他们都在睡觉。
做梦。
活着。
不需要他来拯救。
也许……
也许真的不需要。
他站起来,走回书桌。
坐下。
打开通讯软件。
盯着那个空白的对话框。
利匹亚说的对。
第一步。
信任。
他要做的,就是发一条信息。
一条简单的信息。
把一些责任交出去。
就这么简单。
点开山田洋介的对话框。
手指悬在键盘上。
输入:
“明天的事务会议,由你来主持,我有其他安排。”
手指移向发送键。
停住。
盯着那行字。
然后……
删除。
重新输入:
“明天的理论学习会,由你负责带领讨论,参考资料我已经准备好了,相信你可以处理。”
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
三秒。
五秒。
十秒。
删除。
他闭上眼。
为什么发不出去?
只是一条信息。
只是一次授权。
为什么这么难?
因为你害怕。
害怕他搞砸。
害怕他说错话。
害怕他带错方向。
害怕他让渡边那些激进派趁机发难。
害怕晨光社因此分裂。
害怕一切失控。
碇真嗣睁开眼,删除那条信息。
打开城木美香的对话框。
输入:
“周末的外联工作,由你和中村去处理。对方学校的情况我已经调查过了,报告在附件里。你们可以的。”
手指悬停。
但脑海里开始自动播放各种可能的糟糕场景:
他们缺乏谈判经验,被人看穿,泄露了晨光社的底细。
对方趁机渗透,或者举报……
删除。
再打开下一个对话框。
输入。
停顿。
想象糟糕场景。
删除。
下一个。
输入。
停顿。
恐惧。
删除。
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
碇真嗣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对话框。
输入委托的信息。
然后在发送前,删除。
输入新的。
再删除。
输入。
删除。
输入。
删除。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
像是某种强迫症发作。
明明知道应该发送。
明明知道这是正确的。
明明知道他们需要成长的机会。
但就是做不到。
就是无法按下那个发送键。
最后,碇真嗣停下来。
盯着空白的对话框。
一片空白。
什么都没有。
他靠在椅背上,仰起头。
看着天花板。
突然笑了。
“我果然……”
“还是做不到。”
“还是那个胆小鬼。”
“还是那个碇真嗣。”
利匹亚没有说话。
他知道,有些东西需要时间。
有些伤口,不是一句话就能愈合的。
有些改变,需要更多的勇气。
而现在的他,还没有准备好。
也许永远不会准备好。
但至少……
至少他意识到了。
至少他在挣扎。
至少他还没有完全放弃。
碇真嗣看了看时钟。
凌晨2:47。
他关掉电脑,重新戴上眼镜。
站起来,关灯。
走向床。
躺下。
闭上眼。
他以为自己会失眠。
像往常一样。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听着秒针的声音,数着羊,数到一千,两千,三千……
但这一次,疲惫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沉了下去。
陷入黑暗。
然后……
他在NEVR的走廊里。
红色的紧急照明灯闪烁着。
警报声刺耳地响着。
他在奔跑。
“快点!快点!”美里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响起,“真嗣,你必须快点!”
“再晚一点,绫波就……”
他跑得更快了。
转过一个拐角。
又一个。
电梯。
下降。
下降。
永无止境地下降。
终于到了。
门打开。
他冲进驾驶舱。
他转头。
看到二号机被撕裂。
看到明日香在惨叫。
看到血液飞溅。
“不!”
他想冲过去。
但脚像是被钉在地上。
动不了。
“真嗣……”绫波的声音,很轻,很远,“为什么……你不来?”
他转向另一边。
看到零号机在自爆。
看到绮火焰吞噬一切。
看到绫波在火中伸出手。
“为什么……”
她的手指化为灰烬。
“你总是这样……”
她的身体开始瓦解。
“总是……逃跑……”
她的脸最后消失。
“懦夫……”
然后是美里。
被贯穿的美里。
倒在血泊中。
“真嗣……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然后是律子。
被mAGI背叛的律子。
在电脑屏幕上尖叫。
然后是冬月。
然后是加持。
然后是日向。
然后是青叶。
然后是……
“真嗣君。”
薰的声音。
梦中的真嗣转过身。
看到薰站在那里。
完好无损。
微笑着。
“薰……”
“你还是没能改变什么呢。”薰温柔地说。
“我……”
“还是让所有人都死了。”
“不,我……”
“因为你太弱了。”
薰走近一步。
“太害怕了。”
又一步。
“太自私了。”
又一步。
“你以为换个名字,就能变成另一个人?”
薰的手放在他脸上。
“你以为戴上眼镜成为神永新二,就能逃离碇真嗣的命运?”
“你以为拯救别人,就能救赎自己?”
薰的微笑扭曲了。
“可笑。”
然后,薰的手开始收紧。
掐住他的脖子。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什么都拯救不了。”
“你只会让所有人失望。”
“然后再次,独自一人。”
“在红色的海洋里。”
“永远。”
真嗣无法呼吸。
他想挣扎。
但身体不听使唤。
他想喊叫。
但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看着薰的脸。
然后,世界开始崩塌。
地面裂开。
红色的液体涌出。
淹没了一切。
淹没了薰。
淹没了那些尸体。
淹没了nerv。
淹没了世界。
最后,淹没了他。
他在红色的海洋中下沉。
下沉。
永无止境地下沉。
凌晨5:00。
生物钟准时地把新二唤醒。
他站起来。
走到窗前。
东京还在沉睡。
天空是深蓝色的,有几颗星星还在闪烁。
地平线上有一抹淡淡的光。
黎明快要来了。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这座城市。
两千三百万人。
他们在梦中。
梦见什么呢?
升职加薪?
爱情美满?
家庭和睦?
世界和平?
而他呢?
他刚才梦见了什么?
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红色的海洋。
只记得所有人都死了。
只记得自己又一次,独自一人。
他转身,走向浴室。
打开冷水。
站在喷头下。
冰冷的水浇在身上。
刺骨的凉。
但他纹丝不动。
让那冷意穿透皮肤,浸入肌肉,冷却骨髓。
让那冷意把梦境冲走。
把恐惧冲走。
把软弱冲走。
三分钟后,他关掉水。
擦干身体。
换上运动服。
05:30
晨练时间。
他走进客厅。
那里有一片空地,足够他活动。
开始热身。
拉伸,转动关节,让肌肉苏醒。
然后,开始今天的格斗训练。
基础拳法。
直拳,摆拳,勾拳。
一遍。
两遍。
三遍。
不快,但稳定。
每一拳都击打在空气中的假想敌身上。
太阳穴。
喉咙。
心脏。
肝脏。
肾脏。
致命点。
这些技巧,是为了保护人。
也是为了杀死人。
在这个世界,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谈慈悲。
只有握着刀的人,才能选择不用它。
只有拥有暴力的人,才能选择温柔。
肘击。
膝撞。
扫腿。
每个动作都可以致残,致命。
每个动作都是为了生存。
为了保护。
也为了毁灭。
神永新二的呼吸开始加重。
汗水开始流下。
但他没有停。
继续。
更快。
更狠。
更精准。
在晨光中,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
像某种怪物。
像某种不是人类的东西。
月下恶鬼。
神永新二。
碇真嗣。
归曼。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还是说,他们都是?
还是说,他们都不是?
拳头击出。
想象中的敌人倒下。
又站起来。
更多的敌人。
使徒。
SEELE。
塔尔塔罗斯。
黑帮。
腐败的官员。
冷漠的体制。
绝望的现实。
还有……
他自己。
那个最大的敌人。
那个永远无法击败的敌人。
他狠狠一拳打出。
想象中的自己被打倒在地。
但他又站了起来。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那个幻象说。
“你以为改个名字,我就消失了?”
“我就是你。”
“你就是我。”
“你越是逃避,我越是存在。”
“你越是假装强大……”
“越是证明你的软弱。”
碇真嗣停下来,大口喘气。
他盯着前方的空气。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敌人。
没有使徒。
没有那个男孩。
只有他自己。
和他的倒影。
在窗玻璃上。
疲惫的。
迷茫的。
孤独的。
他。
神永新二闭上眼。
深呼吸。
一次。
两次。
三次。
让心跳慢下来。
让呼吸平稳。
让情绪冷却。
他睁开眼。
走向浴室。
热水澡。
这一次是温暖的水。
洗去汗水。
洗去疲惫。
但洗不去那些念头。
那些挥之不去的念头。
06:15
神永新二换好衣服。
白衬衫,黑长裤。
整洁,普通。
一个普通的高中生。
一个普通的父亲。
一个普通的……
谁在乎他是谁呢。
他走进厨房。
开始准备早餐。
煎蛋。
培根。
吐司。
热牛奶。
这是他为数不多真正享受的时刻。
做饭。
为薰做饭。
为这个家做饭。
在这里,他不需要是神永新二。
不需要是月下恶鬼。
不需要是晨光社的领袖。
不需要拯救任何人。
他只需要是一个父亲。
煎蛋在锅里滋滋作响。
金黄色的边缘,半熟的蛋黄。
薰喜欢这样的。
培根的香味弥漫开来。
吐司在烤面包机里慢慢变成金色。
牛奶在小锅里加热,冒着热气。
神永新二听到房间里传来动静。
薰醒了。
“爸爸?”
门打开。
薰揉着眼睛走出来。
“你起得好早。”
“嗯,有些事要做。”神永新二说,“你呢,睡得好吗?”
“嗯!”薰点头,走到餐桌旁坐下,“做了个好梦……梦到我们一起去海边……我们一起堆沙堡,好高好高的!”
“听起来很棒。”神永新二把煎蛋装盘,“等暑假,我们真的去海边,好不好?”
“真的?”薰眼睛亮了。
“真的。”
“耶!”薰挥舞着小拳头。
神永新二把早餐端上桌。
还有一小碟草莓酱,薰喜欢的。
薰拿起叉子,但没有立刻开始吃。
而是看着神永新二。
认真地看着。
“爸爸。”
“嗯?”
“爸爸。”薰的小脸很严肃,“你要注意身体。”
碇真嗣愣住了。
“老师说,”薰继续说,“大人总是工作工作工作,然后就生病了。然后……”
薰的声音变小了:
“然后就会死掉。”
“薰。”神永新二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不会的。”
“但是……”
“我答应你,我会注意的。好吗?”
薰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在判断他是不是在说谎。
然后,慢慢点头。
“要多休息哦。”
“会的。”
“要吃饭。”
“会的。”
“要……”薰想了想,“要笑!”
“笑?”
“嗯!”薰认真地说,“爸爸最近都不怎么笑了,以前……以前你会笑的。”
“但现在……总是很累。总是……”
碇真嗣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对不起。”他说。
“我不是要爸爸道歉!”薰抬起头,“我只是……我只是担心。”
“我知道爸爸很厉害,帮助很多人。”
“我知道爸爸做的事情很重要。”
“但是……”
薰的眼泪掉下来了:
“但是我也需要爸爸。”
“我不想……我不想爸爸有一天突然就不在了。”
“我不想又变成一个人。”
碇真嗣站起来,走过去,蹲在薰旁边。
把他抱进怀里。
“不会的。”他小声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真的?”
“真的。”
“拉钩?”
薰伸出小指。
碇真嗣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拉钩。”
他伸出小指,和薰的勾在一起。
“拉钩上吊,永远不许变。”
“骗人是小狗!”薰认真地说。
“骗人是小狗。”碇真嗣重复。
然后他们盖了章,两个大拇指按在一起。
薰破涕为笑。
“这样就不能反悔了!”
“嗯,不能反悔了。”
薰擦了擦眼泪,重新坐好。
拿起叉子,开始吃早餐。
碇真嗣也坐回对面。
看着薰吃东西。
他感到喉咙有点紧。
“薰。”
“嗯?”薰抬起头,嘴角还有一点草莓酱。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
他想了想:
“谢谢你需要我。”
薰歪了歪头,不太明白。
但还是笑了:
“那当然啦!我是爸爸的儿子嘛!”
“对。”他也笑了,“你是我的儿子。”
“而我是你的爸爸。”
“所以我会努力,当一个更好的爸爸。”
“爸爸已经很好了!”薰认真地说,“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是吗?”
“是!”
碇真嗣笑了。
那是今天早上第一次,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不是为了安慰薰。
不是为了维持形象。
不是为了掩饰什么。
就只是……
笑。
因为这个孩子。
因为这个家。
因为这个,他还有的,小小的,温暖的,值得守护的东西。
也许利匹亚说得对。
也许他确实需要放手。
也许他确实需要相信别人。
也许他确实需要休息。
但不是今天。
至少不是今天。
今天,他还有早餐要吃。
还有儿子要陪。
还有这个家要守护。
其他的……
其他的,以后再说。
窗外,太阳升起来了。
金色的光洒进房间。
照在餐桌上。
照在薰的笑脸上。
照在碇真嗣疲惫但温柔的眼睛里。
这是新的一天。
又是不眠之夜后的新一天。
但至少现在,在这个时刻,在这个小小的厨房里……
一切都还好。
一切都还在。
一切都还值得。
07:30
新二送薰去美咲家。
看着薰蹦蹦跳跳地跑进去。
在大门外站了一会儿。
然后转身,走向车站。
上学的路上,他拿出手机。
又看了一眼昨晚那些未发送的信息。
那些空白的对话框。
那些他写了又删,删了又写的话。
他盯着屏幕。
手指悬在键盘上。
然后……
输入:
“山田,明天的学习会,参考资料我已经准备好了,你来看看,有什么想法随时找我讨论。”
这一次,他按下了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