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六月末
樱花已经腐烂。
粉色的尸体堵塞着下水道,在春雨中发酵。
这就是东京的六月。
泡沫破裂后的第十二个六月。
晨光社活动室
下午三点
“他没来。”
“三天了。”
“上次见他还是数学课后,他说要早退。”
“早退。”
田中冷笑了一声:
“这年头,‘早退’意味着什么,大家都知道吧?”
没人回答。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
“有事要早退”通常意味着:
父亲失业了
母亲病倒了
家里断电了
房东来催租了
或者更糟。
渡边坐在窗边,一直盯着窗外。
街道上,上班族们像蚂蚁一样爬行。
黑色的西装,黑色的公文包,黑色的表情。
偶尔有人抬头,眼神空洞得像死鱼,然后继续向前。
“像死人。”
渡边突然说。
“什么?”
“他们。”
他指着窗外:
“都像死人,只是还没倒下而已。”
神永新二合上了手中的书。
今天是加缪的《局外人》。
书页上有一句话被铅笔轻轻划过: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去看看吧。”
练马区。
如果说丸之内是东京的心脏,那么练马就是它坏死的脚趾。
齐藤家在一栋建于1973年的公寓里。
门上贴满了催缴通知:
电费:拖欠两个月,即将停止供电
水费:最后警告
煤气费:已停止供应
山田深吸一口气。
敲门。
咚、咚、咚。
回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然后被寂静吞噬。
没有回应。
再敲。
咚、咚、咚。
这次更用力。
还是没有。
山田和美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安。
“不会是……”
美香没有说完,但大家都明白。
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回应”通常意味着两种可能:
没人在家
有人在家,但已经不会回应了
第三次敲门。
这次,门开了一条缝。
防盗链还挂着。
齐藤的脸出现在缝隙中。
山田差点没认出他。
“山田君,美香前辈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我们来看你。”
齐藤盯着他们看了很久。
久到让人不安。
久到让人想逃跑。
然后,他解开了防盗链。
咔哒。
门开了。
地狱的景象展现在他们面前。
客厅一片狼藉。
不是普通的凌乱。
是那种……放弃抵抗后的狼藉。
碎掉的相框散落一地。
照片被撕碎,但还能拼凑出曾经的模样:
一家三口在游乐园。
齐藤还是个孩子,坐在父亲肩上,笑得很灿烂。
母亲在旁边,手里拿着,也在笑。
背景是摩天轮。
报纸堆积如山。
全是坏消息:
“失业率创新高”
“中年自杀潮愈演愈烈”
“经济复苏遥遥无期”
“大企业宣布新一轮裁员”
“政府呼吁国民共渡难关”
“专家称:这是市场的自我调节”
市场的自我调节。
多么优雅的说法。
就像说“他自然死亡”,而不是说“他被饿死了”。
电视开着,但没有声音。
屏幕上,某个经济学家正在演播室里谈论“结构性改革的必要性”。
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像一条离水的鱼。
字幕在滚动:
“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阵痛期过后就是新生”
“这是为了国家的未来”
谁的牺牲?
谁的阵痛?
谁的未来?
他不会说。
因为他的未来从来没有阵痛过。
角落里,齐藤的母亲蜷缩在被炉里。
她的眼睛睁着,但什么都没有看。
只是盯着虚空,像是在看什么只有她能看见的东西。
嘴里念念有词,声音细微得像虫鸣:
“他说会找到工作的……”
“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
“他说……”
“他说……”
无限循环。
美香走过去,蹲下身:
“伯母……”
没有反应。
“伯母,我是齐藤君的同学……”
还是没有反应。
那双眼睛看着她,但没有焦点。
像是看着一块透明的玻璃。
“她从那天开始就这样了。”
齐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站在那里,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像个提线木偶失去了操控者。
“从警察来的那天开始。”
“她就……”
“她就不是我妈妈了。”
“我父亲。”
“晚上十一点四十三分,中央线,新宿站,他选择了快车。”
“司机说,刹车来不及了。”
“撞击时速度是八十公里,尸体……不,遗体……”
他纠正了自己的用词:
“遗体被拖行了二十三米。”
“整理的时候……”
他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
“整理的时候,他们说……很难认……”
说不下去了。
长久的沉默。
只有墙上的钟在滴答滴答地走。
“他们装了蓝色LEd灯。”
齐藤突然又开口:
“在所有的月台上,据说蓝光能够安抚想要轻生的人,可以降低自杀率。”
“但对我父亲没用。”
“五十一岁的技术员,在公司工作了二十三年零七个月。”
“‘人力资源优化’,他们是这么说的。”
“五十岁以上的员工,清理掉百分之八十。”
“他试过的。”
齐藤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急,像要证明什么,像要为父亲辩护:
“真的试过!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穿上西装,然后去职业介绍所。”
“‘您的经验确实丰富,但我们需要更有活力的员工。’”
“‘抱歉,目前没有合适的职位。’”
“‘请理解,这是市场的选择。’”
“最后一个早上。”
齐藤的眼睛发红:
“他还对我说‘今天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还给我做了便当,我最喜欢的。虽然鸡蛋已经不太新鲜了,但他还是很用心地做………”
“还放了一张小纸条,用圆珠笔写的:‘加油,爸爸也在努力’。”
“然后呢?”
山田问,声音很轻。
“然后晚上十一点五十七分,警察来了。”
齐藤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纸袋:
“这是他的遗物。”
“一个钱包,里面有三百二十日元。”
“一张过期的月票。”
“一盒安眠药。”
“还有……”
他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被血浸过,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但还是能辨认出三个字:
对不起
房间里的沉默像实体一样压迫着每个人。
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齐藤突然说,声音里有种扭曲的愉悦:
“铁路公司寄来了账单。”
“‘人身事故’造成的延误,电车停运,影响了三万名乘客的出行。”
“要家属赔偿。”
“七百万日元。”
他看着所有人,眼神像在看什么荒诞的笑话:
“他们杀了他,然后要我们付钱。”
“这就是日本。”
“这就是……”
他的笑容崩溃了:
“这就是这个该死的世界。”
消息传回来时,愤怒像瘟疫一样传染。
“操他妈的!”
渡边的拳头砸在桌上。
“那些坐在玻璃塔顶层的混蛋!”
“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们知道自己是杀人犯吗?”
“不。”
田中冷笑,声音里全是嘲讽:
“在他们眼里,这只是Excel表格里的数字。”
“删除五十行数据,利润率提升百分之三,股价上涨两个点。”
“至于那些被删除的‘数据’曾经是活生生的人?”
“who gives a fuck?”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山田站起来,手撑在桌上:
“我们不能就这样……就这样看着他们……”
“做什么?”
有人反问:
“写请愿书?联名抗议?找媒体曝光?”
“醒醒吧,谁会在乎一群高中生的愤怒?”
“那就让他们不得不在乎!”
渡边的眼中燃烧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去他们总部,让所有人都看到!!”
“看到什么?”
一个平静的声音切入。
所有人转头。
神永新二站在门口。
逆光让他的身影显得格外深沉,看不清表情。
只能看到那副金丝眼镜反射的光。
“看到我们的愤怒?”
他走进来:
“看到我们的无力?”
“还是……”
他环视所有人:
“看到我们的天真?”
“你什么意思?”
“你不支持我们?”
神永新二在椅子上坐下,慢条斯理地擦着眼镜:
“我只是在问一个问题。”
他把眼镜戴回去:
“你们想要什么?正义?”
“那么,什么是正义?”
“让凶手偿命?”
“好,凶手是谁?”
“是下达裁员命令的社长?”
“他会说这是董事会的决定。”
“是董事会?”
“他们会说这是股东的要求。”
“是股东?”
“他们会说这是市场的规律。”
“那市场呢?”
神永新二站起来,走到窗边:
“市场是什么?”
“是你,是我,是所有人。”
“我们每个人都是凶手,也都是受害者。”
“在这个巨大的绞肉机里,我们一边被绞碎,一边转动把手。”
“所以我们什么都不做?”
美香问道:
“就这样……算了?”
神永新二看着她,然后看向所有人:
“不。”
“我们去。”
“什么?”渡边愣住了。
“去抗议。”
“去那些玻璃幕墙下,去举起你们的标语,去喊出你们的愤怒。”
“你会支持我们?”渡边试探地问。
“我不是支持你们。”
“我是陪你们去见证。”
“见证什么?”
“见证这个世界如何无视痛苦。”
“见证那些西装革履的人如何从你们身边走过,像你们是空气一样。”
“见证如何用‘扰乱秩序’的名义把你们带走。”
“见证你们的理想主义死去的样子。”
“你!!!”
渡边想发怒,但被新二打断:
“然后呢?”
“理想死了之后呢?”
“是放弃,还是……”
他看着所有人的眼睛:
“学会用这个世界的规则来战斗?”
他拿起书包:
“走吧。”
“去对着那些玻璃幕墙呐喊。”
“虽然声音会被反弹回来,割伤你们自己的喉咙。”
“但至少……”
他走向门口:
“你们试过了。”
丸之内。
玻璃和钢铁构成的森林。
每一栋楼都像一把指向天空的剑,切割着云层,也切割着人的渺小。
下午两点三十分。
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学生们站在其中一栋楼下。
他们看起来如此格格不入。
在这个每平方米价值千万日元的地方,
在这些年薪千万的精英中间,
他们像是误入屠宰场的羔羊。
手写的标语在风中飘摇:
“人不是数字!”
“谁为齐藤先生负责?”
“停止经济暴力!”
“我们要求真相!”
“请听我们说!”
山田对着人流大喊:
“齐藤先生死了!他不是数字!他有名字!他是父亲,是丈夫,是人!”
他的声音被城市的噪音撕碎。
汽车的引擎声。
地铁的轰鸣声。
施工的电钻声。
广告牌的电子音。
这座城市有一千种声音,唯独听不见人的呼喊。
“每天都有人在死去!不是病死,不是老死,是被杀死!”
“你们看不见吗?”
“你们感觉不到吗?”
上班族们低头快步走过,仿佛学生们是透明的。
偶尔有人抬头瞥一眼,然后继续赶路。
脚步声。
此起彼伏的脚步声。
咔哒、咔哒、咔哒……
没有人停下。
没有人询问。
没有人……在乎。
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停下了。
希望在学生们眼中闪现。
然后那个人掏出手机,对着他们拍了张照。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他对旁边的同事说:
“不好好读书,跑出来搞这些有的没的。”
“就是啊。”同事附和,“被开除是自己能力不行,怪谁呢?”
“这年头,弱者就该被淘汰。”
“自然法则嘛。”
他们走了。
留下的只有笑声。
一个小时过去了。
喊破了喉咙,没有任何回应。
传单像秋天的落叶,散落一地,被人踩过,被风吹走。
这时,大楼的玻璃门开了。
一个年轻人走出来。
深蓝色西装,完美的发型,职业的微笑。
胸牌上写着:公关部。
“各位同学。”
他的声音经过训练,恰到好处的温和,恰到好处的关切:
“我理解各位的心情。敝公司对齐藤先生的不幸深表遗憾。”
“但请理解,企业重组是基于市场环境的理性决策。”
“我们完全按照劳动法规定,支付了所有法定补偿。”
“如果齐藤先生的家属有任何困难,可以通过正规渠道。”
“去你妈的正规渠道!”
渡边冲上前,被两个保安拦住。
年轻人的微笑没有丝毫波动。
就像他脸上戴着面具。
“我理解您的情绪。”
他还是那么温和。
笛声响起。
三辆车停在路边。
车门打开。
六个人走下来。
“非法集会。”
领头的面无表情:
“扰乱公共秩序。请配合调查。”
“我们只是在表达。”
山田试图解释。
“表达要通过合法途径。”
“要么现在解散,要么跟我们走。”
学生们面面相觑。
神永新二一直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很复杂。
美香看向他,希望他说点什么。
但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跟你们走。”
渡边大声说:
“但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
领头的冷笑: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治安局。
一个小时后。
“你们可以走了。”
“都是误会,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们走出拘留室。
走廊里,神永新二靠在墙上,手里拿着一杯自动贩卖机的咖啡。
“走吧。”
他说。
没有多余的话。
回到活动室。
没有人说话。
失败的重量压在每个人心上,让人窒息。
门关上后,沉默持续了很久。
最后,是田中打破了沉默:
“我早就说过。”
他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像钉子:
“我早就说过,这没用。”
“和他们对抗?我们凭什么?”
“我们只是学生,手无寸铁。”
“他们有钱,有权,有警察,有法律。”
“我们有什么?”
“有热情?”
他冷笑:
“热情能当饭吃吗?”
山田想反驳,但说不出话。
因为田中说的都是事实。
“也许……”
一个一年级的女生小声说:
“也许我们应该……更现实一点。”
“什么意思?”美香皱眉。
“我是说……”
女生的声音更小了:
“我们可以……帮助齐藤君他们。”
“但不要去对抗那些……那些大公司。”
“我们斗不过的。”
“对。”
另一个人附和:
“我们可以做一些……安全的事。”
“帮助同学,搞活动,办讲座。”
“但不要……不要再去抗议了。”
“太危险了。”
美香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
“你们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实话。”
田中直视她:
“美香前辈,我们不是懦夫。”
“但我们也不是傻子。”
“今天我们只是被拘留。”
“下次呢?”
“被起诉?被开除?被记录在案,影响一辈子?”
“我们的父母呢?”
“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因为我们‘正义’,就不担心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
山田的声音在颤抖:
“我们就什么都不做?”
“就看着齐藤的父亲白死?”
“就接受这个世界的规则?”
“不是什么都不做。”
田中摇头:
“是做我们能做的事。”
“帮助齐藤家,这个我们可以做。”
“但对抗大公司?”
“对不起,我做不到。”
“我还要考大学,我还有家人,我还有未来。”
“我不能为了‘正义’,把这些都赌上。”
“懦夫!”
一个声音突然爆发。
所有人转头。
渡边站起来,脸涨得通红:
“你们都是懦夫!”
“就是因为这种想法!”
“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现实’!”
“所以这个世界才会这么烂!”
“渡边君……”美香想劝。
“不!”
渡边打断她:
“我今天才看清楚。”
“我们太温和了。”
“太理性了。”
“太‘合法’了。”
“我们举着标语,文明地抗议,礼貌地表达。”
“然后呢?”
“被无视,被驱散,被关进拘留室。”
“为什么?”
他的眼睛燃烧着某种危险的光:
“因为我们不够激进。”
“我们应该占领他们的大楼。”
“应该阻断他们的交通。”
“应该让他们付出代价,真正的代价。”
“渡边,你疯了吗?”
田中站起来:
“占领大楼?阻断交通?”
“你知道那是什么后果吗?”
“那不是抗议,那是犯罪!”
“犯罪?”
渡边冷笑:
“裁员导致自杀,就不是犯罪?”
“把人当数字,就不是犯罪?”
“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杀人。”
“但因为它‘合法’,所以就不算犯罪?”
“那我宁可做罪犯!”
“够了!”
美香大喊:
“你们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她看着田中:
“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就放弃。”
然后看着渡边:
“但我们也不能因为愤怒就失控。”
“那你说怎么办?”
渡边质问:
“继续这样?继续被无视?”
美香哑口无言。
因为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答案。
不知道出路。
只知道今天的失败,太痛了。
活动室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分裂:
一边是田中为代表的“现实派”。
他们害怕了。
害怕风险,害怕后果,害怕失去未来。
他们想要退缩到安全的范围内。
做“力所能及”的事。
不去挑战强大的敌人。
另一边是渡边为代表的“激进派”。
他们愤怒了。
愤怒于无力,愤怒于失败,愤怒于这个世界。
他们想要更激烈的行动。
想要用暴力对抗暴力。
想要“不择手段”。
中间的人。
山田、美香、还有其他大部分成员。
不知道该站在哪边。
“为什么?”
“为什么没人在乎?”
“为什么这个世界可以这么冷血?”
“为什么……”
“为什么善良的人要死,而恶人却活得那么好?”
“因为这就是规则。”
神永新二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他一直坐在那里,像一个影子。
“冷漠是最经济的选择。”
“同情需要成本,而漠不关心,什么都不需要付出。”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对吗?”
有人站起来,指着他,声音中带着愤怒和背叛:
“你有钱,有势力,你明明可以!!!”
“可以什么?”
神永新二缓缓站起来,走到灯光下。
他摘下眼镜,露出疲惫的眼睛:
“买下那家公司?”
“让齐藤的父亲复活?”
“还是……”
他环视所有人:
“推翻这个把人变成商品的体系?”
“如果真的这么简单……”
“这个世界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那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如果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们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神永新二沉默了很久。
久到让人以为他不会回答。
“齐藤君还活着。”
他终于开口:
“他的母亲还活着。”
“抗议失败了,愤怒没用,正义缺席了。”
“但他们还活着。”
他看向所有人:
“我们去陪他们度过今晚。”
东京笼罩在一种灰色中。
齐藤家门外,搬家公司的卡车已经到了。
房东要求他们搬走,没有商量的余地。
晨光社的成员,带着纸箱和塑料袋。
没有人说话,但都来了。
屋内比昨天更混乱。
齐藤的母亲还是坐在角落,怀里抱着一个相框。
她一直盯着照片,嘴唇微微颤动,但没有声音。
齐藤在整理父亲的遗物。
一件西装。
一双皮鞋。
一个公文包。
还有个茶杯。
淡蓝色,印着朴素的花纹。
超市里一百日元三个的那种。
神永新二第一个走进去。
他戴上工作手套,开始分类。
没有指挥,没有安排,只是默默地做。
其他人跟着加入。
啪。
一声脆响。
所有人都停下了。
一只茶杯掉在地上,碎了。
那只淡蓝色的茶杯。
“爸爸的……”
齐藤跪下来,手指颤抖地去捡碎片:
“爸爸每天早上都用这个杯子……喝咖啡……速溶的,最便宜的那种……但他总是说‘这样就很好了’……”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急:
“这是我……这是我小学的时候……用零花钱买的……父亲节礼物……”
“我存了三个月……每天省下买糖果的钱……”
“那天,我看到爸爸的表情……”
他的眼泪掉在碎片上:
“他笑得……笑得那么开心……”
“买个新的吧。”
山田说:
“一模一样的,超市里有。”
“不一样。”
“这个杯子……爸爸用了十二年……”
“每天早上……他总是说‘谢谢小齐的杯子’……”
“就算我已经上高中了……他还是……”
搬家工人不耐烦了:
“快点,我们赶时间。碎了就碎了,扫掉就是。”
他拿起扫帚。
“等等。”
神永新二蹲下身。
开始捡碎片。
一片,一片,又一片。
连最细小的碎屑都不放过。
“干什么呢?”
搬家工人皱眉:
“碎成这样,黏都黏不起来。”
神永新二没有理他。
他用报纸把碎片仔细包好,放进自己的包里。
足立区。
一栋1960年代的木造公寓,墙壁薄得能听见邻居的呼吸。
没有电梯,楼梯陡得像悬崖。
四楼。
对于齐藤那精神恍惚的母亲来说,每一级台阶都是煎熬。
大家轮流扶着她,一步一步地爬。
她的体重很轻,轻得吓人。
像是一具空壳。
房间很小。
十二平米。
厨房、卧室、客厅合为一体。
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永远照不进阳光。
“对不起。”
齐藤一遍遍地说:
“麻烦大家了……真的对不起……”
“别说傻话。”
美香擦着汗,努力笑着:
“我们是朋友啊。”
神永新二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
他总是能用最简单的食材做出温暖的食物。
不是美味,是温暖。
那种能够提醒人“你还活着”的温暖。
味噌汤、白米饭、煎蛋、腌菜。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但热气腾腾。
齐藤的母亲看着面前的食物,眼神渐渐有了焦距。
“谢谢。”
她说。
声音很小,像是很久没有说话:
“谢谢你们……谢谢……”
然后她开始哭。
眼泪流进味噌汤里,让原本就很淡的汤变得更淡。
大家默默地吃着。
没有人说话。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饭后。
美香在洗碗。
她看见新二坐在角落。
他面前摊着那些碎片。
十七片大的,无数片小的。
还有一管强力胶,一把镊子,一把小刀。
“你在做什么?”
美香走过去。
“修。”
新二没有抬头。
“修?”
美香觉得荒谬:
“这怎么可能修好?碎成这样。”
“是啊。”
神永新二拿起一片碎片,对着昏黄的灯光:
“碎成这样……”
“就像这个世界。”
他开始寻找能够拼接的部分。
“这样做有意义吗?”
美香坐下来,看着他:
“就算你把它粘起来,也不能用了。”
“裂缝永远都在。”
“它再也不是原来的杯子了。”
“是的。”
“再也不是原来的了。”
“就像齐藤再也不会有父亲了。”
“就像他母亲再也不会是原来的她了。”
他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异常明亮:
“但那又怎样?”
“什么?”
“破碎的东西,就没有价值了吗?”
“有裂痕的人生,就不值得继续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完整的?”
美香说不出话。
其他人也围过来,默默地看着。
神永新二像一个偏执的匠人,一片一片地拼接。
有些地方对不上,他就用刀子轻轻地磨。
有些碎片太小,他就用镊子夹着,小心地放置。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夜深了。
齐藤坐在旁边,一直看着新二。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神永新二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工作。
又过了一个小时。
最后一片碎片归位。
他放下镊子,活动了一下手指。
茶杯立在那里。
不,不能说是“立”。
它看起来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再次崩塌。
裂纹密布,像一张蛛网,又像一幅地图。
记录着它曾经破碎的地理。
透过灯光,那些裂缝闪着奇异的光芒。
“完成了。”
齐藤伸出手,颤抖地接过茶杯。
“它还是坏的。”
齐藤说。
“是的。”
“永远都不能用了。”
“是的。”
“但是……”
齐藤的眼泪掉在杯子上,沿着裂缝流淌:
“但是它还在。”
“爸爸的杯子还在。”
神永新二站起来,看着齐藤:
“对。”
“它还在。”
“为什么?”
齐藤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她看着新二,眼神第一次有了焦点: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我们什么都不能给您……”
神永新二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
“因为有人曾经告诉我。”
“保持一点人性。”
“哪怕只是一点点。”
“哪怕这份人性毫无用处,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这是我朋友的公司,他们需要一个会计助理,不需要经验,可以培训,工作地点离这里三站地铁。”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
“不用谢我。”
神永新二打断她:
“这不是施舍,您如果去工作,是帮了我朋友的忙。”
他转向齐藤:
“至于你,什么时候想回学校,就回来,不急,先陪陪你母亲。”
“功课不用担心,我们会帮你补。”
“谢谢……”
齐藤哽咽:
“真的……谢谢……”
新二摇摇头:
“活下去就是最好的感谢。”
……………………………………………
东都精密总部
神永新二站在自己办公室的落地窗前。
整个东京在脚下展开,像一块镶满LEd的电路板。
美丽,但冰冷。
电话响了。
“社长,关于那家公司的资料已经准备好了。”
美咲的声音传来:
“随时可以启动收购。”
“市值多少?”
“四百三十亿日元。但如果我们现在出手,打压股价后,三百五十亿可以拿下。”
“明天宣布收购意向。”
“收购后,所有五十岁以上的被裁员工,全部返聘。”
“工资按原标准的百分之一百二十。”
他挂断电话。
给高桥发了条信息:
【安排最好的心理医生,但要自然些,不要让齐藤家察觉,可以用社区健康检查的名义。】
回复很快:
【明白。】
他放下手机,看着窗外的城市。
窗外,东京的凌晨依然喧嚣。
某处,有人正在赶末班电车回家。
某处,有人正在便利店买明天的早餐。
某处,有人正站在月台边缘,思考是否要跳下去。
某处,齐藤抱着那个满是裂痕的杯子入眠。
“没有救世主。”
神永新二喃喃自语:
“只有人,挣扎着活在这个世界。”
………………………………………………………………………………………………
尾声
神永新二回到公寓。
客厅里很暗。
只有夜灯微弱的光,在墙上投下柔和的影子。
他解开领带,准备回房间。
“爸爸?”
一个小小的声音。
从黑暗中传来。
神永新二的身体僵住了。
他慢慢转过身。
薰坐在沙发上。
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沙发角落,抱着一个抱枕。
“薰?”
神永新二走过去,声音尽量放轻:
“怎么还没睡?”
薰抬起头。
“我睡不着。”
神永新二在他旁边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烫,没有发烧。
“做噩梦了?”
“不是……”
薰摇摇头:
“我就是……睡不着。”
神永新二看着他。
“想喝牛奶吗?”
薰点点头。
神永新二打开冰箱,拿出牛奶。
倒进小锅里,开小火慢慢加热。
他站在炉火前,看着牛奶表面缓缓升起的热气。
“爸爸。”
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嗯?”
“你是不是很累?”
神永新二的手顿了一下。
牛奶开始冒泡,他关掉火,倒进杯子里。
递给薰。
“还好。”
薰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
眼睛一直看着新二。
“薰。”
神永新二突然说:
“想听大提琴吗?”
薰的眼睛亮了:
“想!”
神永新二走到墙角,取下挂着的琴盒。
他打开盒子。
咔哒。
大提琴静静地躺在里面。
神永新二伸手,指尖触碰到琴弦,发出轻微的“嗡”声。
他坐下,调整琴弦。
手指拨动,耳朵倾听。
拧紧,放松,再拧紧。
“要拉什么?”
神永新二想了想:
“巴赫。”
“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第一号,前奏曲。”
弓拉过琴弦。
第一个音符响起。
低沉,缓慢,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旋律开始流淌。
不是流畅的流淌。
而是……挣扎着的流淌。
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想要说出来,但说不出来。
只能通过这些音符,一点一点地泄露。
神永新二闭着眼睛。
手指在琴弦上移动,没有任何失误。
但又有某种……痛苦。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割肉。
每一次拉弓都像是在放血。
薰静静地听着。
小手握着杯子,眼睛盯着新二。
他能感觉到。
那个声音里有什么。
不只是音乐。
是某种更深的东西。
像是……哭泣。
但又不完全是哭泣。
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
悲伤、愤怒、绝望、温柔、希望……
所有这些,混合在一起,通过琴弦传递出来。
曲子进入中段。
旋律变得更加激烈。
弓在琴弦上飞舞,像是要把琴弦割断。
神永新二的身体微微前倾,额头上渗出汗水。
不是因为技巧困难。
而是因为……太用力了。
用力把那些情绪压进琴弦里。
用力不让自己崩溃。
用力……
然后,旋律又慢下来。
变得温柔,变得轻柔。
像是在抚慰什么。
像是在原谅什么。
像是在说:“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最后一个音符。
悠长,绵延,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神永新二睁开眼睛。
“爸爸。”
薰轻声问,声音很认真:
“大提琴在说什么?”
神永新二愣了一下:
“什么?”
“你拉琴的时候,”
薰放下杯子,眼睛很亮:
“感觉大提琴在说话。”
“它在说什么?”
神永新二看着薰。
“想学吗?”
“想!”
薰用力点头,眼睛更亮了。
“首先,要这样握弓……”
神永新二握住薰的手,把琴弓放在他手里:
“拇指在这里,其他手指……对,放松,不要太紧……”
神永薰很认真地学。
小小的手指握着琴弓,虽然姿势还不对,但很努力。
“然后,弓要这样拉……”
新二握着薰的手,慢慢拉动琴弓。
琴弦发出声音。
不好听。
像是某种动物的叫声。
但薰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拉出声音了!”
“嗯。”
薰继续尝试,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都拉得更稳一点。
然后,他突然停下,抬起头:
“爸爸,”
他又问了一遍,这次更认真:
“大提琴在说什么?”
“为什么要拉大提琴?”
碇真嗣的手还握着薰的手,但动作停住了。
脑海中,一个画面浮现出来。
很久很久以前。
一个房间。
一个小男孩拉着儿童大提琴。
问同样的问题。
那个男人。
碇源堂。
他的父亲。
那是在唯还活着的时候。
那是在一切还没有破碎的时候。
“爸爸,为什么要学大提琴?”
碇源堂沉默了一会儿:“因为……音乐可以表达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
“那爸爸想表达什么?”
碇源堂看着儿子天真的眼睛,轻声说:“爱。”
“爱?”
碇源堂点头:
“对这个世界的爱,对家人的爱,对生命的爱。”
“音乐是人类创造的最美的东西,因为它纯粹地表达情感,不需要语言,不需要解释。”
“只需要……”
他拉了一个音符:
“感受。”
那时候的真嗣还不懂。
但他记住了那个画面。
记住了……那个还有爱的时刻。
但后来。
2004年。
唯死了。
在那场“实验”中。
然后,那个男人也变了。
琴弦断了,再也没有拉过。
爱也死了。
他把真嗣送走。
像丢掉一件不需要的物品。
“爸爸不要我了吗?”
碇源堂没有回答。
只是转身离开。
留下碇真嗣站在那里。
“爸爸?”
薰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他看着薰说:
“大提琴在表达爱。”
“爱?”
薰歪着头。
“嗯。”
碇真嗣点头:
“对这个世界的爱。”
“虽然这个世界有很多痛苦,很多破碎,很多不公平,但只要还有爱就值得继续。”
薰歪着头想了想。
然后,他扑进新二怀里。
“薰最爱爸爸了。”
碇真嗣愣住了。
整个人僵在那里。
然后,他慢慢地抱住了薰。
“我也爱你,薰。”
他们就这样抱了很久。
久到他能听见薰的心跳声。
“去睡吧。”
“很晚了。”
“嗯!”
薰乖乖地从他怀里爬出来。
走到门口,他回头:
“爸爸,你也要早点睡。”
“好。”
薰走后。
碇真嗣独自坐在黑暗中。
大提琴静静地立在旁边。
他看着它,想起了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