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蛋青的天,铅云闷闷低垂,沉沉压着西苑的金瓦朱甍。空气凝滞如浸透冰水的巨毡,泛着砭骨的寒意。
一股清冽微腥的雪腥气,正在四下里暗暗酝酿。
天地屏息,万物静候,一场初雪,眼看就要兜不住了。
殿角的老松静默伫立,墨绿的松针尖上,正暗自凝住化不开的霜气。
而庭中几株老梅,枝干虬结,已然缀满细密如珠的蜡质花苞,紧紧裹着严寒,只待这头一场雪落下,便要急急催出第一缕寒香。
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热气自镂刻着万字不断纹的金砖地下丝丝透上,暖意从脚底直钻入膝骨。
四下静极。
庆昌帝的指腹,在紫檀案几上一下一下的敲点,发声沉闷单调。他只着一身日常的绛紫色团龙纹缂丝便袍,肩上随意搭着件玄色贡缎面的厚实狐裘,目光落在虚空处。
半晌,他方抬起眼,目光淡而沉地投向静立一旁的裕王,声音裹在地龙烘出的暖燥里,有些发哑:“内阁递上来的这些科道奏本,你都看过了?”
似是自问,并不真待回答。
庆昌帝嘴角扯开一个极淡的笑纹,指腹仍规律地敲着案几:“想必是看过了。否则,你今日也不会一直守在我这生病的老人身边。”
裕王不疾不徐,撩袍便跪,声音是一贯的平稳恭谨:“儿臣不敢。父皇圣体违和,儿臣心忧如焚,前来侍奉汤药,是为人子的本分。”
庆昌帝四指并拢,微微向内一收,示意他起身:“朕,随手翻了几本。十之八九,都是弹劾你的。说你行止有亏,私交罪官罗直之女,此女为父申冤才蓄意接近你。”
裕王垂眸,静如渊渟。
“叫什么来着?”庆昌帝轻轻咳了两声,压下喉间痒意,方笑了笑:“叫摇光,还是叫——罗影?”
“摇光,摇漾春如线,光风霁月间。好名字,宸儿,你倒是会取。”他唇边噙着那点似有若无的笑,看向裕王的眼神激赏中夹着审视,平静中裹着波澜。
裕王再次郑重下拜:“父皇明鉴万里,洞若观火。儿臣,身边人或事,皆在父皇烛照之下,从无秘密可言。”
“摇光,其动也微,其应也着。光可见而摇难测,心可昭而影难捉。”庆昌帝似乎对这个名字十分有兴趣,来回在齿尖品评:“她本名罗影,你赐了个摇光给她,果真妙极。”
裕王唇角维持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弧度,静候着。
暖阁内温暖如春,庆昌帝却拢了拢肩头那挂厚实的狐裘,似是身子不够暖,他搓了搓双手,才缓声道:“许正,给朕递来的密折里,罗直的手书与那半块公文残片,朕都看了。许家这孩子,一心要翻案,心思朕明白。不过,这密折,朕留中了。”
“留中”二字,敲得裕王心头一咯噔。
“宸儿,”庆昌帝忍下胸口的咳喘,“此事,你怎么看?”
裕王再度躬身:“回父皇,儿臣细思,此案确存疑点。如今罗大人亲笔密信、东宫钧令残片并镌印官银三者齐备,相互印证,已非孤证。若交三法司会同详审,非但可辨忠奸、慰忠魂,更可彰显父皇圣心烛照、不吝纠偏之德。千秋史笔,所载当是父皇纳谏如流、廓清朝纲之明断,此乃社稷之福,亦是天子之圣。”
他将身子伏得更低些:“儿臣愚见,世间至明,非无过,而在察过能改,乾坤乃清。”
地龙的热气烘得人额角发潮,裕王的心头却有几分凉意。
证据、法理、史笔、圣名...所有能为翻案铺就的台阶,他们已铺设周全。
他心中了然,以父皇开创升平之世的气度,绝不吝于为一件旧案纠偏。可越是如此,父皇眼中那超越个案、关乎朝局气象与天下安稳的权衡,就让他心头的不安愈发明晰——
他们铺陈的所有光明,都刻意绕开了摇光。
而父皇,会如何做...
暖阁内一片沉寂,只剩地龙热气氤氲的微响,烛火在凝滞的空气里笔直向上。
“外头那些人,”庆昌帝拢紧身上的厚实狐裘,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案上明黄奏本的封皮,“个个自诩聪明,以为猜透了朕。认定朕咬着旧案不松口,不肯低头,是怕史笔如铁。”
“猜得,倒也不算全错。古来帝王,谁愿认错?朕...也不例外。”
“但,”庆昌帝极淡地扯了下嘴角,却没扯出笑意,声音陡然转沉:“朕可以破这个例。为罗直翻案,朕,可以准。”
裕王眼中,混杂着如释重负的悸动与对君父的深沉敬服。
他下意识抬眼望去——
却迎上了庆昌帝毫无波澜的目光。
庆昌帝静静看着他:“宸儿,朕允你这件事,你,须得舍另一件。”
裕王心头剧震,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他甚至不必想“另一件”是什么,身体已先于意识反应——
撩袍便要跪倒。
“不必跪。”庆昌帝抬手虚虚一按,目光却已转向暖阁窗扇。
“想来,你心中已有分晓。”他望着窗外虬结的梅枝,声音似叹似叙:“宸儿,你素来爱梅。你瞧外头这些老梅,待这场雪落尽,便是它们开得最盛之时。”
他目光重新落回儿子脸上:“可这‘盛时’之前,是数九寒天,是冰封雪冻。梅树尚需经历如此苦寒,方能得一段香。何况...凡尘中人?”
裕王指尖轻颤,随即被他紧紧收拢于袖中。
他稳住声息:“父皇教诲,儿臣谨记。梅香苦寒,玉汝于成。儿臣所为,上为社稷公义,下慰忠良冤魂,此乃国法纲常所在,亦是儿臣本分。至于坊间流言、朝堂物议,儿臣行止既正,便无惧风雨。”
他略一停顿,沉声朗朗如明月:“至于摇光,其心皎皎,儿臣深知。正因如此,儿臣更不敢以私情损公义,以私心悖国法。儿臣与她,所守者唯此知心,故而从未有一事敢违纲纪,从未有一念敢忘君父。”
他抬眼,目光清澈坦荡,“此心此迹,伏惟父皇圣鉴。”
庆昌帝静默片刻,目光垂落,忽而极轻地笑了一声:“朕的宸儿,对这位摇光姑娘,倒是用心良苦,想来,她已深得你心。”
“保大坊那座小院,幽静雅致,是个好去处。周围...是傅鸣那小子的人手吧?”
裕王眼睫微垂,父皇会查,他早有预料。
正因料到,他才明着用傅鸣的人,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禀报:于摇光,他无意隐瞒,亦无需隐瞒。
“罗直啊...”庆昌帝话锋忽而一转,语气飘入十数年前的旧影里,“虽然过去这么些年了,朕倒还记得他。人清瘦得像根竹竿,可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刚做上监察御史没几日,就敢指着朕,说朕‘怠政辍朝’。呵呵...”
他低低笑了两声,品不出喜怒,只有岁月磋磨后的淡痕。
裕王屏息静听,并未打断这难得的话兴。
“朝野上下,当年都以为朕留他性命,是晓得他绝非贪墨之人,只是恼他办事不力,故而折中惩处。”庆昌帝缓缓摇了摇头,瘦削的下颚线条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嶙峋,与他素日温和竟有几分出入,“他们,只猜对了一半。”
“当年苏松大水,百万生灵悬于一线。”庆昌帝的声音沉沉压着千斤重石,“那笔赈灾银子,在太湖路上丢了近七成。等朕再从库里挤出银子,一前一后,耽误了足足数月。就这数月...十几万灾民,没了。”
他抬起眼,目光渺远,又夹了几分沉痛。
“朕恨他吗?恨。朕恨的不是他贪——他罗直要是贪了,朕倒好办了。”
他再摇头,语调带着一种切齿的痛惜,“朕恨的是他那个‘直’字!恨他不知变通!东宫那道钧令明显有蹊跷,他身为御史,难道嗅不出来?他大可以阳奉阴违,哪怕事后被治个‘不尊上令’的罪,总有转圜余地,何至于此!”
当年的旧怒与无奈,扼得他胸脯微微起伏。
“许正那小子,若放在他的位置,定会装傻充愣,押着银子走官道。事后再递密折请罪,把球踢回给朕和东宫。这才是保全身家、亦不全废公事的法子!”
“可罗直呢?”
庆昌帝幽幽叹气,“他偏不。他认死理,见令即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结果银子丢了,灾民死了,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朕,等着朕给个交代。他拿不出口说无凭的密证,罗直啊罗直,不愧这个‘直’字,直到——朕...亦为难啊。”
最后一句,几乎是叹息着吐出来的。
“满朝文武,天下苍生,都要一个说法。银子在他手上丢的,朕,只能办他。
裕王深深俯首:“父皇当年,已有保全罗大人性命之心。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酿成惨祸者,是前太子与其党羽,是那些窃国害民之蠹虫,绝非父皇之过。”
庆昌帝摆了摆手,脸上那点平和的笑意,已转为带着淡淡自嘲的无奈。
“罢了。若朕执意压着罗直的案子不翻,想必你们也不会罢手。许家那只‘啄木鸟’,三两天就具本来叨朕一回。他从前就这样,英国公就让他参得告病不出,朕总不能学他,一直躲起来。何况...”他略一停顿,声音低下去,“朕也无处可躲。”
话至此处,那点疲惫的妥协之意骤然散尽。
他目光抬起,如冷澈的实质,沉沉压在裕王脸上,声音里再无丝毫波动,只余下不容置疑的决断:
“翻案可以,但,不能由他许正来做。”
“宸儿,得是你。必须是你。”
裕王猛地抬眼,脸色唰的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