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愧在心,面上李轩仍保持理智。
若邹风扬仅是普通百姓,家中历代皆以种地为生,他万不会懂得那些话。
他能说得出来,说明肚中有墨,身上有真本事。
李轩不放弃,接着问,“邹兄,我问你,你家世代可是都以种地为生?”
提及家中人,邹风扬脸上的笑容顿然消失,变得落寞难过,低头愣了好半晌才红着眼眶回答,“不是,不是的,我家从前是仵作世家,虽只是个杂碎小卒,不起眼,也做不了什么大作为,但祖父和爹常说,人生在世,总得有人干大多数人不愿干的事,当仵作不丢人,相反替死者伸冤还能积攒阴德,可惜天命难违,陈家接手府衙后,将府衙内所有在职官差,包括仵作都换成陈家自己人,官差身强体壮,没了府衙的营生,还能去各家府上当护卫,或是码头当脚夫,爹年迈,这些都做不了,只能回家种地,我去码头当脚夫,贴补家用。”
“前年爹爹在山中摔了一跤,撒手人寰,家中仅剩娘和祖父,我放心不下他们,从码头回来家中种地,照料他们。”
邹风扬声音颤抖,寥寥几句盖过与至亲之人生离死别,盖过这些年受的苦楚。
众人默然,说不出安慰的话。
陈家插手府衙事务,掌管青乡县。
明面上害了很多人,暗地里受牵连的人更多。
权贵斗争,牺牲的永远是底层百姓。
裴令不自觉跟着眼眶红润,他比任何人都熟读朝中律法,知晓邹风扬的委屈。
仵作虽也为官,但俸禄不高,仅能勉强养活一家人,又因常年接触死人,被视为晦气、霉运的象征,为大多数百姓忌惮不惜。
百姓都不愿从事这一行当。
恐仵作缺失,影响各地府衙办案,历朝历代都规定,仵作后代皆不得参加科举考试,只得当仵作,世世代代为仵作。
朝廷颁布此律法,有利已,亦有保护仵作,让其安心修习手艺,不必担心受洪涝、旱情影响,无论发生什么,朝廷每月都会按时发放俸禄。
然则,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陈家暗中替换人,明面上仍将仵作名讳上报朝廷,照常发放俸禄,瞒天过海。
原是朝廷、仵作双赢的律法,变成困住邹风扬的枷锁
裴令深受感触,身旁的牧萧、月今柔同样心酸难过,他们自出生起就在京城,在权势滔天的大家族,不需要为一日三餐奔波,身上穿的衣裳仅一针一线就够底层百姓月余开销。
所学学识,知晓底层百姓过得艰辛,感触也只在纸张上,浅薄得很,亲身体会才明白。
百姓何止艰辛,根本就是在苦难中浮沉。
见气氛愈发压抑,邹风扬深吸一口气,转悲为笑,“大家不必如此,现在陈家落寞,府衙重回朝廷手上,咱们有张县令和陆姑娘,相信往后的日子一定会更好,蒸蒸日上。”
“邹公子说得对,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往后一定更好。”
“说起来,我今日来佛陀寺便是为求财而来,祝愿开店顺利,我打算开一家供外乡人歇脚的客栈。”
“巧了不是。”
邹风扬一脸惊喜,扭头回去跟身后的百姓们聊得火热,“我也打算开个铺子,近年不少外乡人来县中,对山中的草药十分感兴趣,我打算开一家药铺。”
“哎哟,我脑子不要灵光,当不了掌柜,不然等你们店开火爆,我给你们当店小二。”
“行啊,行啊。”
“我倒没大家这么有抱负,我来烧香拜佛,就想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
百姓七嘴八舌,喧闹声卷土重来,叽叽喳喳,听得人倍感愉悦。
百姓脸上都笑意盎然,五人脸上仍更加烦闷犹豫。
他们不知道佛陀寺会发生命案,没带仵作出去,假冒严福昌的人说救兵在来路上,可久久不见人影。
干等着不是办法。
邹风扬家中世代为仵作,他又懂仵作学识,必然是学过。
要是他能重当仵作,替他们验尸,于老爷子和于老夫人被杀案才能开展下一步。
邹风扬苦了这么些年,如今要开铺子做生意。
仵作世袭之事,是朝廷愧对邹家在先,若他执意放弃当仵作,县令大人不会为难他。
后代也能因此脱离仵作世袭制,当一个普通的百姓,拥有参加科举,入朝为官的机会。
邹风扬苦尽甘来,大家说不出劝他再当仵作,帮他们验尸。
察觉到几人跟蔫了的菜似的,抿着嘴,抑郁寡欢,邹风扬转身回来,定了定神,拱手行礼,“于老爷子和于老夫人慈善为怀,年年布善好施,却遭这样的惨事,大人、陆姑娘今日也没带仵作出门,破案要紧,要是不嫌弃,草民可愿一试。”
“草民虽没继承到爹遇祖父的仵作之位,但自小耳濡目染,这些年没荒废,闲暇时候都在练习,受祖父教诲,验尸的本事还在,定不辜负大人和陆姑娘的信任。”
牧萧惊呼道,“你愿意帮我们验尸?”
邹风扬颔首,“能帮大人和陆姑娘,草民三生有幸。”
裴令道,“陈家把权这些年,替换你爹,让你们一家陷入贫苦当中,是朝廷愧对你们,你可以此为由,脱离仵作,后辈便不再受律法控制,可自由参加科考,若考取功名,可入朝为官。”
邹风扬这次帮了他们,说明他心中并不避讳继续当仵作,此事上报知府、递上朝廷,必然层层受阻,留他当老吴的替身,想脱离仵作律法,再无可能。
师父为人警惕,现在又是朝廷与陈家交锋最严峻时刻,不一定会同意邹风扬入府衙当仵作,留一个不知底细的隐患在身边。
得等到危机解除,老吴才能复命回京,仵作头衔才能重回邹家。
这场动乱,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平息。
邹风扬赌不起,也等不起。
帮他们,只有弊,没有利。
邹风扬道,“每年科考犹如千军过独木桥,多少人寒窗苦读十余载,最后能考取功名也就那几人,这条路不容易,何况,我当仵作也是入朝为官,也能为朝廷尽一份力。”
见他仍是没听出自己的话外之意,裴令不再打哑谜,径直开门见山道,“府衙已经有新仵作,你今日帮了我们,不一定能恢复仵作职位,还因此消不去身上的世袭仵作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