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上,张月旬感受到了一种违和感。
他撑伞的手打直,伞面遮住淋雨的母亲,而他则全身淋着雨。
“桂芬。”
陈寡妇全名陈桂芬。
张月旬听见这个名字,记忆的弦被拨动,恍惚了一瞬。
陈桂芬闻声抬头,惊喜地爬起来抱住男人。
“归阳,真的是你归阳,七年了,你离开我已经七年了,能在这儿见到你,我哪怕是死也瞑目了。”
张月旬内心发出一声冷笑,心说,见到自己男人了,女儿立刻就忘了是吧?
“桂芬,这么多年让你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一点也不辛苦,只要能见到你,一切都是值得的。”
张月旬翻了一个白眼,她实在是心胸狭隘,这种温馨的场面她说不出什么祝福的话,只觉得作为他们的孩子,真是命苦。
他们还在缠缠绵绵地咬耳朵,说情话,老半天都没说到失踪的孩子。
张月旬听得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受不了了,她现在就过去,一人给一拳,让他们清醒清醒。
她拳头都捏起来冲过去了,却猛地一怔,她忽地明白违和感从何而来。
她没法儿碰到他们,这是其一。其二,她所看到的男人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倒映在水面的月影,无法窥见其真实的模样。
张月旬不信这个邪,故意绕到男人的正前方,她双眼眯成了一条线。
这个男人……没有脸,也没有头发。
哪怕她试着揉了揉眼睛,企图看不清的原因归结于是自己的眼睛不好,但事实证明,问题不是出在她的眼睛上。
这个男人,远看近看,左看右看,都是模糊的。
为什么呢?
张月旬抱臂,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一幕又一幕的场景飞速在她身边转动,然后停下,变得零零碎碎的。
一间三房小院,昼夜轮回,陈桂芬掩面落泪。
绿林,青山,小溪,大河,轮廓模糊的男人游走不停。
烛光昏暗的房间,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未动分毫,陈桂芬消瘦不已,边说边痛哭流涕,男人将她拥入怀中,嘴巴微动,似乎在说安慰的话。
……
这些碎片似的场景,似乎想告诉她,他们俩公婆为了找孩子有多么不容易。
可是,这些画面和她的记忆根本对不上号。
她清楚地记得,母亲带她踏上寻亲之路时,为了赶路,挑了小路来走。
经过一处林子,母亲说……她说什么来着?
张月旬忽地觉得记忆有些模糊,如同镜面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她拿起抹布拼命拼命擦,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净。
眨眼睛,看不见尽头的林子映入了她的眼帘。
四周是高耸入云的树木,一片寂静,没有鸟叫声,也没有虫鸣声。
这是哪儿?
张月旬觉得眼前这一幕眼熟极了,可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正当她强迫自己的脑子吐出往昔的残渣,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循着声音望去,是一个高个子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正朝着她走来。
高个女人和小女孩轮廓极其模糊,她根本看不清,但她依然朝他们招手,正准备打招呼,却她们穿过了她的身体。
张月旬讶然,竟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们看得见我吗?”
高个子女人和小女孩没回答她,也没回头,但是高个子女人却加快了脚步。
张月旬察觉异常,赶紧跟了上去,“我说,你们跑什么?我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啊喂。”
岂料,高个子女人拉着小女孩跑得更快了。
“喂,别跑。”
张月旬这一喊,高个子女人反倒是扛起了小女孩,跑得腿都快成车轮了。
见状,她暗暗运功,像是燕子点水般追上她们。
正当张月旬准备追上之时,高个子女人忽地脚下一类切外,往前面摔去,消失不见了。
她赶紧刹住脚,探头往前看。
原来她们是滚下了斜坡,高个子女人被一块大石头接住,不是是死了还是昏迷不醒,但小女孩不见了踪影。
张月旬正准备下去查看高个子女人的情况,忽地眼前一黑。
是天黑了。
眼前又一亮,是天亮了。
日夜轮换不过一瞬之间,张月旬觉得诡异,但她还没来得及往下深思,便见高个子女人坐了起来,紧张地四处张望。
“思君?你在哪儿啊思君?思君?”
高个子女人从石头上爬起来,斜着身子边下斜坡边喊。
听到这个名字,张月旬浑身一颤。
这名字是母亲给她取的,她拜师之后才被师父赐名张月旬。
那小女孩也叫思君是巧合还是?
嘶——
她一旦往下想,脑子就像是被无数根针扎似的,疼得要她命。
张月旬甩了甩脑袋,决定不想了,先看看眼前是什么情况。
她收起思绪,纵身一跃,双脚落定在大石头上,探出脑袋往下看。
她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一棵大树的枝干上,因为上面有一大片血迹。
张月旬又纵身一跃,跳到沾血的树干上。
她人不算重也不算轻,落在大树上,怎么说树叶也会抖上一抖吧?可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
张月旬挠了挠头,也懒得深思,眼前这摊血迹更有研究的价值。
从血迹发干的程度来看,她猜测是小女孩掉落之地。
一个小女孩,伤得这么重,能跑到哪儿去呢?
她决定帮高个子女人找一找这个小女孩。
一来是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毕竟她们是因为她受到了惊吓。
二来她是好奇这个与她同名的女孩,因为女孩的遭遇和她有些相似。
等等。
相似?
她为什么会生出这个念头来呢?
不对,这个念头不是她脑子里长出来的,像是有一只手非常粗鲁地扒开她的脑子,把这个想法塞进来。
她压根没法儿拒绝。
张月旬的脑子越来越混乱,像有无数个小人面容扭曲,肆意地挥舞它们夸张又恶心的触手,它们都在叫嚣,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大打出手,场面混乱成一团。
而张月旬能感觉到,她的眼珠子转了个身,就将大脑里的状况尽收眼底。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邪恶的笑,似乎这样做并不能给他们呐喊助威。
她哈哈大笑起来,嘴里吐着连她自己耳朵都听不明白的音节,但是她大脑里的小人听明白了,一边打一边齐声回应她:“过去即现在,现在即未来,过去的你不是你,现在的你也不是你,未来的你也不是你,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存在的你才是你!”
“月旬!”
“姐姐,她嘴巴里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呢?”
“月旬!月旬!你醒醒啊,再不醒来,我真的把你的小金库花光了!”
声音穿透了张月旬混乱的脑子,让她的眼珠子翻转回来。
但她却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依旧在不知是哪儿的地方漂游着。
她想说话,想问这是谁的声音,想问张月旬是谁。
但她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