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文化艺术中心的玻璃幕墙将最后一缕夕阳折射成破碎的金斑,洒在散落着宣传册的地面上。闭馆的提示音第三次在穹顶下回荡,带着机械的冷漠,驱散着展馆内最后的喧嚣。保洁员推着消毒车缓缓走过主通道,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与尚未散尽的桐油香、竹篾的清苦气息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奇特的、属于落幕时刻的味道。
沈知行站在“苏氏竹艺”展位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展板边缘的金属支架。展板上“现代竹艺领航者”的烫金字样在渐暗的光线下泛着虚伪的光泽,旁边陈列的机器编织样品在晚风里微微晃动,发出单调的咔嗒声,像是在嘲笑这些失去手工温度的工业品。
半小时前,他目送林微言和老匠人们离开,星图挂饰在她胸前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补全的北极星在夕阳下闪着温润的光。她转身时那句“我等你一起锁展柜”还萦绕在耳畔,带着信任的温度,却让他此刻的心情更加沉重。
“沈大传承人这是舍不得走?”苏曼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应酬完客户的疲惫,却依旧难掩惯有的娇纵,“还是在回味下午座谈会上的风光?”她斜倚在展位的金属框架上,精致的妆容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名牌手袋随意地扔在一张折叠椅上,与周围散落的竹编半成品形成刺眼的对比。
沈知行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后那排标着“专利产品”的展示架上。第三层那件号称“融合传统冰裂纹”的竹编灯罩,他一眼就看出是用机器压制的仿制品——真正的冰裂纹需要七道篾丝的湿度差精确到 0.5毫米以内,而眼前这个的纹路僵硬得像冻住的河面。
“索菲亚女士最终选择和守真工坊合作。”沈知行的声音平静得像深潭,“你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苏曼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像被点燃的引线般炸开:“沈知行!你什么意思?是你故意搞鬼对不对?在座谈会上那番话就是为了破坏我们的合作!”她快步上前,精致的高跟鞋踩在防滑地板上发出尖锐的声响,“我早就知道你和林微言那个小贱人串通好了,想把苏氏踩在脚下!”
“注意你的言辞。”沈知行皱紧眉头,后退半步避开她的靠近,“第一,我只是陈述事实;第二,苏氏的信誉问题不是今天才出现的。”他的目光扫过展位角落堆放的纸箱,箱口露出的质检报告边角已经泛黄,“省质监局上个月的抽检结果,你们有三款产品的竹纤维强度不达标,对吧?”
苏曼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她下意识地看向那些纸箱,声音陡然拔高:“你派人查我们?沈知行,你别忘了你现在的处境!我爸手里可有你父亲签字的抵押合同,那可是你们沈家祖传的编织图谱!”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篾刀,瞬间刺穿了沈知行刻意维持的平静。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那份合同是你们用卑劣手段骗来的!我父亲当时在医院昏迷不醒,你们伪造签名...”
“伪造?”苏曼琪冷笑一声,从手袋里掏出一份文件摔在展示台上,纸张散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展馆里格外刺耳,“白纸黑字红手印,沈知行你敢说这是假的?当年要不是我们苏家垫付三十万手术费,你父亲早就没命了!用几张破图纸抵债,难道不应该吗?”
沈知行看着文件上那枚熟悉的、却明显颤抖的签名,心脏像是被细密的竹篾紧紧缠绕。四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再次清晰地浮现眼前——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缴费单上触目惊心的数字,苏父递来合同时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有父亲在病床上虚弱的叹息:“知行,先救人为重,图谱以后总能拿回来...”
“那是敲诈!”沈知行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他抓起那份文件狠狠拍回桌上,“青川竹编的核心技艺根本不在图谱上,而在‘三蒸三晒’的竹材处理工艺里,在‘活结’编织的指法里!你们就算拿着图谱也做不出真正的精品,就像这些...”他指着展台上的机器制品,“徒有其表,内里空空!”
苏曼琪的眼神骤然变得阴鸷,她快步上前一步,几乎贴近沈知行的胸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内里空空?那林微言就不是吗?她不过是仗着你喜欢她,才敢在座谈会上对我指手画脚。沈知行,你真以为她是真心想传承竹编?她只是想利用你,利用沈家的名声!”
“你不配提她的名字。”沈知行的声音冷得像冰,他猛地后退拉开距离,目光锐利如刀,“苏曼琪,你别再演戏了。从四年前你故意制造我和微言的误会,到今天在展会上假装亲昵,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演戏!”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苏曼琪心上,她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展架上,陈列的竹编样品哗啦啦散落一地。她看着沈知行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积压多年的委屈和嫉妒瞬间冲破了伪装的平静。
散落的竹编样品中有一件半成品的竹篾骨架,是模仿守真工坊“云纹流水”屏风做的仿制品。苏曼琪看着那扭曲变形的云纹曲线,突然发出一阵尖锐的笑,笑声在空旷的展馆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
“演戏?”她弯腰捡起那片变形的竹篾,用力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很快刺破皮肤渗出鲜血,她却浑然不觉,“沈知行,你有资格说我演戏吗?是谁四年前在雨夜里看着林微言跑开却不敢追上去解释?是谁明明喜欢她却因为所谓的家族责任不敢承认?是谁每次想对她坦白真相却又临阵退缩?”
沈知行的心脏像是被那带血的竹篾狠狠扎中,一阵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四年前那个雨夜的画面再次清晰浮现——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林微言穿着单薄的白衬衫站在巷口,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眼神里的失望像冰锥一样刺穿他的心脏。他当时手里紧紧攥着被苏曼琪撕碎又勉强粘好的图谱,身后是苏父威胁的话语:“你要是敢追上去,你父亲明天就会收到法院传票。”
“那是因为...”沈知行试图辩解,声音却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因为什么?因为你懦弱!”苏曼琪猛地抬高声音,带血的手指着他的胸口,“是你自己不敢面对林微言!你怕她知道真相后看不起你,怕她知道你连祖传的图谱都保不住,怕她发现你所谓的坚守其实充满了妥协和退让!”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展馆里格外清晰,透过半开的玻璃隔断门传到外面的走廊。李师傅提着工具箱刚好经过,准备去守真工坊展位取回忘在那里的篾刀。听到争吵声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他认得这个声音,是白天那个对林小姐说话阴阳怪气的苏家小姐。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帮守真工坊改良工具?”苏曼琪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更加尖锐,“你以为你半夜在工作室整理老匠人技艺录像我不知道?沈知行,你做这些不过是在自我感动!你既没有勇气对抗我父亲,又没有胆量对林微言坦白,你就是个懦夫!”
沈知行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苏曼琪的话像一把精准的篾刀,剖开他精心维持的坚强外壳,露出内里早已溃烂的伤口。他确实在守真工坊的通风系统里加装了湿度感应器,确实把祖传的“三蒸三晒”工艺参数悄悄告诉了林微言,确实在每次苏父施压后都选择了暂时的妥协。
“那份传承人申报材料,”苏曼琪突然冷笑一声,眼神里充满了洞悉一切的嘲讽,“你以为能瞒多久?我父亲已经拿到副本了,他说只要在评审会上提交你和守真工坊‘非法转移技术’的证据,就能让你们彻底身败名裂。”
沈知行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愤怒:“你们连这个都要偷?!”那份申报材料里不仅有他多年的研究成果,还有老匠人口述的珍贵技艺口诀,那些都是青川竹编最后的家底。
“偷?”苏曼琪笑得更加癫狂,“比起你们沈家欠我们苏家的,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四年前你父亲用图谱抵押的三十万,加上这几年的利息,已经滚到一百万了。沈知行,你拿什么还?用你那点可怜的手艺吗?还是指望林微言那个小作坊能赚够一百万?”
走廊里的李师傅听到“一百万”“抵押”这些字眼,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大。他慢慢靠近玻璃隔断,透过磨砂玻璃的缝隙往里看。只见沈知行背对着门口站着,肩膀微微颤抖,而那个苏家小姐正歇斯底里地挥舞着手臂,手上的鲜血在空气中划出刺眼的弧线。
李师傅的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工具箱的提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起三个月前沈知行来乡下找老匠人收集技艺时的情景,那个年轻人蹲在竹楼前认真记录的样子,眼神里的执着和敬畏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沈老爷子。他当时就觉得这孩子不容易,却没想到背后藏着这么多委屈。
“我会还清所有债务。”沈知行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不是用青川竹编的未来。”他转身走向展台,开始收拾散落的文件,“明天我会去见你父亲,告诉他我会用个人名义签下还款协议,和沈家工坊、和青川竹编都没有关系。”
苏曼琪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她看着沈知行挺直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这个她从小就认定的男人,这个她以为永远逃不出苏家掌控的沈知行,好像正在一点点脱离她的轨道。
沈知行将散落的文件一张张叠好,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最后一缕阳光从玻璃幕墙彻底消失,展馆内的应急灯自动亮起,发出惨白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布满机器制品的展台上,显得格格不入。
“你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我们?”苏曼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快步走到沈知行面前,挡住他整理文件的动作,“沈知行,你太天真了。我父亲要的不是钱,是整个青川竹编的市场!是沈家世代积累的技艺和名声!”
沈知行抬起头,应急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眼神里却燃起一簇微弱的火焰:“所以你们就用伪造合同、威胁恐吓的手段?就不怕我把这些都公之于众?”
“公之于众?”苏曼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从手袋里掏出手机,点开一段录音,“你是想让大家听听你父亲当年亲口答应抵押图谱的录音,还是想让林微言知道你这四年来一直在和我‘合作’的证据?”
手机里传出沈父虚弱的声音:“...只要能治病,什么都可以...图谱...以后再说...”背景里隐约能听到苏父诱导的声音。沈知行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文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这段录音经过了明显的剪辑,但足以在不知情的人眼中造成误解。
“四年前雨夜里你对林微言说的话,”苏曼琪关掉录音,眼神里充满了恶意的炫耀,“我可是全程录下来了。‘微言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这句话要是让她听到现在的版本,你说她会怎么想?”
走廊里的李师傅听到“四年雨夜里”几个字,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他记得那个晚上,林微言浑身湿透地跑回工作室,把自己关在存放老图谱的库房里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她父亲留下的那把传了三代的篾刀就断了刀尖,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这些年林微言从不提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但李师傅知道,那道伤口一直没好。
“苏曼琪,你到底想怎么样?”沈知行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应急灯的光线让他眼底的红血丝格外明显。连续几天的展会忙碌,加上巨大的精神压力,让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更添了几分落魄。
“很简单。”苏曼琪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与刚才的歇斯底里判若两人,“明天在组委会的总结会上,你公开宣布苏氏竹艺是青川竹编唯一正统传承,承认守真工坊的技艺都是从我们这里‘借鉴’的。然后...你和林微言彻底断绝联系。”
她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抚摸沈知行的脸颊,却被他嫌恶地避开。苏曼琪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你还可以选择继续保护她。那样的话,不仅你父亲要面临牢狱之灾,守真工坊那些老匠人辛苦一辈子的手艺,也会被贴上‘剽窃’的标签。”
“你敢!”沈知行猛地抓住她的手腕,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那些老匠人从十几岁就开始学手艺,一辈子都献给了青川竹编,你凭什么玷污他们的名声?”
“凭什么?”苏曼琪用力甩开他的手,手腕上立刻留下几道红痕,“就凭现在图谱在我们手里,就凭你父亲签了字的合同在我们抽屉里,就凭整个青川县的竹材供应商都要看我们苏家脸色!沈知行,这就是现实!”
她走到展位角落,掀开一块防尘布,露出下面堆放的竹材样品:“看到这些了吗?今年青川遭遇旱灾,最适合做竹编的老慈竹减产了三成。所有优质竹材都在我们苏家仓库里,守真工坊现在用的那些都是我们挑剩下的次等品。没有好材料,再厉害的手艺也做不出精品,你以为林微言能撑多久?”
沈知行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一阵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他确实发现最近守真工坊的竹材质量下降,林微言为此愁得几夜没睡好。他原本以为是供应商的问题,没想到是苏家在背后搞鬼。
“你父亲当年教过我,”沈知行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好竹要三分选七分养,就像做人要三分天赋七分坚持。他要是知道你们这样垄断资源、打压同行,一定会从棺材里爬出来教训你们。”
“少拿沈老爷子压我!”苏曼琪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她抓起一根竹材样品狠狠摔在地上,“那个老顽固早就该被时代淘汰了!死守着那些落后的手艺不肯变通,最后还不是要靠我们苏家的钱救命?”
“你闭嘴!”沈知行的怒吼在展馆里回荡,他指着门口的方向,“我不想再看到你,马上带着你的人、你的展品从这里消失!”
苏曼琪看着他眼中从未有过的决绝,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她后退半步,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沈知行,你真的要为了林微言,为了那些老匠人,放弃你父亲一辈子的心血,放弃沈家的名声吗?”
沈知行没有回答,只是用冰冷的眼神注视着她,那眼神里的坚定已经说明了一切。
走廊里的李师傅悄悄退后几步,后背抵在冰凉的墙壁上,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他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像一块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原来这四年里,沈知行背负了这么多;原来林微言一直误会着他;原来苏家为了垄断竹编市场,竟然用了这么多卑劣手段。
他低头看了看工具箱里那把断了尖的篾刀,那是林微言父亲留下的遗物,也是守真工坊的镇店之宝。李师傅轻轻抚摸着刀刃上的缺口,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有些真相,不能再被掩盖下去了。
应急灯的光线在展馆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沈知行此刻纷乱的心绪。他看着苏曼琪苍白而倔强的侧脸,这个从小就蛮横霸道的女孩,此刻眼中却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脆弱。但这丝脆弱很快就被坚冰覆盖,她挺直脊背,重新戴上那副骄傲的面具。
“我会给你一夜时间考虑。”苏曼琪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裙摆,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冰冷,“明天早上九点的总结会,我希望看到你做出正确的选择。”她转身走向门口,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是在倒计时,“对了,忘了告诉你,你父亲的复诊报告出来了,情况不太好。”
沈知行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担忧:“你说什么?我爸他怎么了?”
苏曼琪在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却带着千斤重的压力:“肝腹水又严重了,医生说需要立刻住院治疗。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明天表现好,苏氏的私人医院随时为他敞开大门。”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沈知行紧绷的神经。他踉跄着后退半步,靠在冰冷的展台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父亲的病是他最大的软肋,苏家恰恰就抓住了这一点。
走廊里的李师傅听到“肝腹水”“住院”这些字眼,心里咯噔一下。他上个月去看望沈老爷子时,老人还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怎么突然就严重了?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他悄悄从工具箱里拿出手机,调到录音模式,轻轻放在靠近玻璃隔断的地方。
“你用我父亲的病情威胁我?”沈知行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认不出来,应急灯的光线照在他脸上,能看到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苏曼琪,你连这点底线都没有了吗?”
“底线?”苏曼琪终于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笑容,“在你选择林微言而不是我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已经没有底线了。”她从手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竹编平安扣,扔在沈知行面前的展台上,“这个你还记得吗?十岁那年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说用三年生的慈竹做的,能保平安。”
沈知行看着那个已经有些褪色的平安扣,上面的编织纹路粗糙稚嫩,确实是他初学竹编时的作品。十岁的他还不懂什么家族恩怨,只觉得邻居家这个漂亮的小姐姐很可爱。谁能想到,十几年后,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看,连竹子都知道要向着阳光生长。”苏曼琪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飘忽,像是在自言自语,“可你为什么非要往阴暗的角落里钻呢?跟着我,苏氏能给你想要的一切,名声、地位、资源...还有我。”
沈知行拿起那个平安扣,指尖感受到竹篾特有的温润。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的话:“编竹编就像做人,要正直,要有韧性,弯得太低会断,绷得太紧也会裂。”他现在就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竹篾,随时可能断裂。
“我要的不是这些。”沈知行将平安扣放回展台上,声音平静却异常坚定,“我要的是青川竹编能真正传承下去,是老匠人的手艺能得到尊重,是...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微言面前。”
提到林微言的名字,苏曼琪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你以为林微言真的懂你吗?她知道你这四年怎么过的吗?知道你为了保护沈家工坊受了多少委屈吗?她只会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你懦弱!”
“她不会。”沈知行打断她的话,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微言比你想象的要坚强,也比你更懂什么是真正的传承。她今天在座谈会上说的话你听到了吗?‘非遗传承不是资本包装,是实事求是’,这句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走廊里的李师傅听到这里,悄悄点了点头。今天下午林微言在座谈会上的发言他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那句“每一根竹篾都吸收了匠人的手温”,让他这个做了一辈子竹编的老匠人眼眶都湿了。他知道林微言不是那种在乎虚名的人,她对竹编的热爱是发自内心的。
“实事求是?”苏曼琪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大笑起来,“那你怎么不实事求是地告诉她,你明天可能就要宣布苏氏才是正统传承?怎么不实事求是地告诉她,你父亲的病全靠我们苏家接济?怎么不实事求是地承认,你根本保护不了她!”
最后一句话像一把锋利的篾刀,精准地刺中了沈知行最脆弱的地方。他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的展架上,上面陈列的竹编花瓶哗啦啦摔落一地,碎片飞溅。其中一片正好弹到玻璃隔断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师傅在外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踢到了脚边的垃圾桶。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沈知行和苏曼琪同时看向门口的方向。玻璃隔断的磨砂玻璃虽然看不清外面的人影,但那明显的声响说明外面有人。沈知行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快步走向门口,想要拉开门看看是谁。
“别碰!”苏曼琪突然尖叫一声,冲过去拦住他,“你想让别人都知道我们的事吗?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沈家快破产了?想让林微言看到你这副狼狈的样子?”
她的话成功地阻止了沈知行的动作。他僵在原地,手停在门把手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是啊,他现在这副样子,怎么能让别人看到,尤其是...不能让微言看到。
苏曼琪看着他犹豫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头发,走到门口,透过磨砂玻璃往外看了看,没有发现明显的人影。她松了口气,转身对沈知行说:“看到了吧?这就是你犹豫的代价。明天九点,我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说完,她拿起手袋,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金属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展馆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沈知行沉重的呼吸声和应急灯微弱的嗡鸣。他缓缓蹲下身,看着满地的竹编碎片,像是看到了自己支离破碎的坚持。过了许久,他伸出手,一片一片地捡起那些碎片,指尖被锋利的边缘划破也浑然不觉。
走廊里的李师傅屏住呼吸,直到确认苏曼琪已经走远,才悄悄站起身。他看了一眼紧闭的玻璃门,又看了看手里的手机,录音已经自动停止。老人轻轻叹了口气,握紧工具箱,转身快步走向守真工坊的展位。有些真相,他必须告诉林微言,哪怕这真相会带来更多的痛苦。
李师傅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沈知行的心尖上。沈知行猛地站起身,走到玻璃隔断前,想要透过磨砂玻璃看清外面的人影。但昏黄的应急灯光下,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佝偻背影渐渐远去,手里提着一个长方形的工具箱,看起来像是...守真工坊的人?
这个念头让沈知行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如果刚才的对话被守真工坊的人听到,后果不堪设想。他们会怎么想?会以为他真的要投靠苏家?会觉得这四年的委屈都是他懦弱的借口?林微言如果知道了,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办公室,想要追上去解释,却在主通道口停住了脚步。空荡荡的展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身影,应急灯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他能去哪里解释?又能解释清楚什么?那些被苏曼琪扭曲的真相,那些难以启齿的妥协,只会越描越黑。
沈知行缓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展馆外传来竹叶被晚风吹动的沙沙声,让他想起了青川老家的竹林。小时候他最喜欢在竹林里玩,父亲会用新鲜的竹篾给他编各种小玩意儿——会蹦跳的蚂蚱,会开合的莲花,会转动的风车。那时候的竹篾是温暖的,带着阳光和露水的味道。
可现在,竹编对他来说却成了沉重的枷锁。家族的传承,父亲的期望,老匠人的信任,还有林微言眼中的光芒,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苏曼琪说他懦弱,说他不敢面对,或许她说得对。如果四年前他能勇敢一点,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如果半个月前他能坦诚一点,是不是微言就不会再次误会?
“唉...”沈知行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声音在空旷的展馆里回荡。他走到苏家展位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真正的老竹编样品——是苏家为了装点门面,从乡下老匠人手里收购来的。其中有一个竹编食盒,上面的“团圆结”编法已经很少有人会了,那是沈知行的母亲最擅长的花样。
他轻轻抚摸着食盒上光滑的竹篾,那是经过无数次摩挲才形成的温润质感。每一个绳结都凝聚着匠人的心意,每一道纹路都诉说着时光的故事。这才是真正的青川竹编,不是机器批量生产的工业品,不是资本包装的噱头,而是有温度、有灵魂的手艺。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沈知行低声说道,像是在对食盒里的时光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鼓劲。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和王主任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王主任发来的:“证据已找到,明天见面详谈。”
沈知行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王主任,情况紧急,我现在需要见您。关于苏家伪造合同的事,还有我父亲的病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
发送完消息,他将散落的文件和样品小心翼翼地收好,尤其是那些从乡下收购来的老竹编,他用防尘布仔细包裹好,仿佛那是易碎的珍宝。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谎言和算计的展位,转身走向守真工坊的方向。
他不知道李师傅是否真的听到了争吵,也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去见林微言,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她的展位,确认那些凝聚着匠人心血的作品都安然无恙。
守真工坊的展位在主通道转角,远远就能看到那个用老慈竹搭建的半开放式空间。月光透过玻璃幕墙洒在竹编顶棚上,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展位里亮着一盏小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知行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是林微言,她还没走。
他悄悄靠近,看到林微言正坐在矮凳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篾,专注地修补着今天被苏曼琪撞坏的“云纹流水”屏风。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沈知行站在阴影里,不敢上前打扰。他看着林微言纤细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竹篾之间,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稳定。断裂的竹篾在她手中渐渐重获新生,流云般的纹路重新连接起来,仿佛从未断裂过。
这一刻,沈知行突然明白了什么。所谓传承,不就是这样吗?即使遇到断裂和破损,依然有人愿意用耐心和匠心去修补,去延续。所谓勇气,也不是没有恐惧,而是明知前路艰难,依然选择前行。
他转身悄悄离开,脚步比来时坚定了许多。明天的总结会,无论苏曼琪会耍什么手段,无论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不会再退缩了。为了青川竹编的未来,为了老匠人的心血,更为了眼前这个在月光下修补竹编的女孩,他必须勇敢一次。
展馆外的竹林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为他送行,又像是在低声诉说着那些关于传承与坚守的古老故事。月光穿过竹叶的缝隙,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星星,照亮了前行的路。
而在守真工坊的展位里,林微言轻轻放下手中的竹篾,看着修补好的屏风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望向门口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被坚定取代。她拿起桌上的星图挂饰,补全的北极星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走廊尽头的阴影里,李师傅握紧了手中的工具箱,里面不仅有那把断了尖的篾刀,还有一部录下了所有真相的手机。老人看着月光下的两个身影,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在修补竹编,一个在积蓄勇气,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消失在夜色中。有些真相,需要在最合适的时机,用最恰当的方式揭开。而现在,夜还很长,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