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的青川被一层薄雾笼罩，守真工坊的竹编门帘上还挂着未融化的雪粒。林微言将最后一片竹篾嵌入星图挂饰，指尖划过那颗刚刚编好的五角星，竹片的毛刺在指腹留下细微的痒意。窗外的天光正从鱼肚白渐变为淡金色，她用红绳将整套挂饰系好，轻轻放进棉布礼盒里，礼盒边角还绣着青川特有的毛竹图案。
“李师傅，我去趟医院。”她将保温桶放进竹编提篮，里面是凌晨熬好的莲子百合粥，护士说沈老爷子刚转入普通病房，适合吃些温润的流食。跨年夜那晚删除照片时残留的刺痛感还在心底，可想到沈知行在医院陪护的疲惫，想到两人未完成的星图约定，她终究还是决定主动迈出一步。
李师傅从竹堆里抬起头，镜片上沾着细小的竹屑：“路上小心，雪刚停路滑。”他指了指墙上的挂历，“今天初三，医院探视怕是要排队。”
林微言笑着点头，将驼色围巾在颈间绕了两圈。围巾边缘还留着跨年夜那晚陆则递来的热可可温度，可她此刻满心都是即将见到沈知行的期待。积雪被早起的行人踩出咯吱声响，路边的积雪反射着初升朝阳的光芒，晃得人眼睛发涩。公交站台旁，环卫工人正用竹扫帚清扫路面，竹枝与冻土摩擦的沙沙声，让这个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公交车在结冰的路面上缓慢行驶，林微言靠窗而坐，看着窗外掠过的雪景。青川的冬雪总是这样矜持，落地即化却又执着地覆盖每一寸角落，像极了她与沈知行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手机里还存着跨年夜未得到回复的消息，她点开沈知行的朋友圈，最新一条停留在三天前——那是省非遗展上她专注编织竹篮的侧影，配文是“青川之美，在于坚守”。心口的暖意还未升起，就被那条陌生彩信里的画面重新刺痛。
医院住院部大楼在晨光中泛着冷白色，林微言在一楼服务台登记时，护士核对探视证后笑着说：“沈老先生恢复得很好，早上六点刚测的血压都正常。他儿子刚才还在呢，说是去停车场取东西。”
“取东西？”林微言接过探视证的手指顿了顿，“他没说去多久吗？”
“好像挺急的，”护士低头在病历本上记录着什么，“刚才那位苏小姐吐得厉害，沈先生扶着她出去的，说是送回车上休息。”
苏小姐三个字像细小的冰锥刺进耳膜，林微言的呼吸骤然停滞。她攥紧手中的棉布礼盒，礼盒棱角硌得掌心发疼。住院部大厅的落地窗外，停车场的方向隐约传来汽车引擎声，她几乎是本能地快步走了出去。
清晨的停车场还弥漫着隔夜的寒气，结了薄冰的地面反射着刺眼的光。林微言刚走出大门，就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那是沈知行的车，正停在离入口不远的车位上。而车旁的景象让她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沈知行正半抱着苏曼琪站在车边，女孩穿着那件刺眼的粉色大衣，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她的头埋在沈知行的颈窝，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腰，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泣。沈知行的一只手撑着她的膝盖，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背，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正低头说着什么。这幅画面亲密得容不下任何第三人，将林微言所有的期待击得粉碎。
苏曼琪似乎察觉到有人，突然抬起头，脸上带着醉后的潮红与泪痕。当她的目光与林微言相遇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随即又换上脆弱的表情，往沈知行怀里缩得更紧了：“知行哥……我头晕……”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尾音拖得长长的，“刚才吐在你车上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沈知行这才发现站在不远处的林微言，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焦急瞬间转为慌乱。他下意识地想推开苏曼琪，却被她死死拽住衣角：“别碰我……我自己能站……”话虽如此，她的身体却晃得更厉害，几乎要滑倒在地。
“微言，你听我解释！”沈知行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他想挣脱苏曼琪的纠缠，却又怕她真的摔倒，只能保持着尴尬的姿势，“不是你看到的这样，曼琪她喝多了，我送她来休息……”
林微言站在原地没有动，寒风吹起她围巾的边角，露出的脖颈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纤细脆弱。她看着沈知行被苏曼琪紧抓不放的手臂，看着女孩埋在他胸口的脑袋，看着他那件被呕吐物弄脏的衬衫前襟——那是跨年夜她看到照片时就注意到的污渍，原来不是角度问题，是真的如此亲密。
“喝多了？”林微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冰碴般的寒意，“跨年夜喝到现在？”
“不是的！”沈知行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急促，“昨晚她威胁我……关于债务的事……我不得不送她回家，她半夜吐得厉害，我只能再送回医院……”他的解释混乱而苍白，那些关于借款合同、债务转移的复杂情况，根本无法在此时说清。
苏曼琪却在这时突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林微言，眼神里带着挑衅：“林小姐，你别怪知行哥……要怪就怪我没用，家里出事后我只能靠他了……”她咳嗽了几声，胃里的酒精味混合着香水味飘散开来，“昨晚跨年，知行哥一直陪着我……他说……他说会对我负责的……”
“曼琪你闭嘴！”沈知行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试图捂住她的嘴，却被她灵活躲开。
“我说错了吗？”苏曼琪突然提高音量，眼泪汹涌而出，“你明明抱着我说不会丢下我的！你手机里还存着我们小时候的照片！你说过等我大学毕业就……”
“够了！”林微言终于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决绝的力量。她看着沈知行因焦急而涨红的脸，看着他眼中闪烁的慌乱与无措，突然觉得无比陌生。那些曾经让她心动的温柔眼神，此刻看来竟像是对另一个人的深情。
沈知行还在急切地解释：“微言，那些都是误会！照片是很多年前的，昨晚我是被她威胁的，苏家的债务牵连到产业园……”
“债务？产业园？”林微言轻轻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悲凉，“所以你就陪她跨年，让她靠在你怀里，对我撒谎说在医院陪护？”她举起手中的棉布礼盒，礼盒上的毛竹刺绣在晨光中微微发亮，“我还以为……我们之间的问题，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解释清楚。”
“不是的！我昨晚想联系你，但手机没信号！”沈知行急得额角青筋暴起，他终于挣脱苏曼琪的纠缠，想要走向林微言，却被重新拽住。
苏曼琪突然腿一软，直直往地上倒去，沈知行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两人再次陷入刚才的亲密姿态。“知行哥……我难受……”她闭着眼睛呻吟，嘴角却勾起一抹隐秘的弧度。
这一幕彻底击碎了林微言心中最后一丝幻想。她看着沈知行再次扶住苏曼琪的动作，看着他眉宇间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无奈，突然觉得所有的解释都变得多余。那些关于苏家垄断竹材的传闻，关于沈知行与苏家暧昧不清的关系，关于跨年夜那张照片，此刻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沈知行，”林微言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湖水，“我曾经以为，我们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她将手中的棉布礼盒放在旁边的花坛石台上，礼盒在积雪中显得格外单薄，“我爸教我编竹器时说过，竹篾有了裂痕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强撑着只会断得更彻底。”
沈知行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看着林微言眼中熄灭的光，那是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恐惧的眼神。“微言，你听我说完！苏家的债务合同是伪造的，我正在收集证据……”他急切地想去拿公文包，里面有陆则帮忙找到的关键证据，“我和苏曼琪真的没什么，她只是在利用我……”
“是不是利用，不重要了。”林微言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晨光洒在她脸上，能看到细微的雪花落在睫毛上，瞬间融化成水珠。“你说过会和我一起完成星图挂饰，你说过支持守真工坊的每一步，你说过……”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却很快恢复平静，“但你每次需要解释的时候，都选择了沉默或谎言。”
苏曼琪在这时适时地咳嗽起来，沈知行下意识地回头查看，就这短暂的分神，林微言转身走向住院部大楼。她的步伐很稳，没有回头，驼色围巾在冷风中划出决绝的弧线。
“微言！”沈知行想要追上去，却被苏曼琪死死拉住。女孩不知何时酒醒了大半，眼神清明地看着他：“沈知行，你走了试试看！”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份皱巴巴的借款合同，在他眼前晃了晃，“现在去追她，我保证下午你的产业园项目就会被银行冻结！”
沈知行看着林微言即将消失在大楼门口的背影，又看看手中那份足以毁掉一切的合同，胸腔里翻涌着愤怒与无力。他猛地甩开苏曼琪的手，却发现林微言已经拐过走廊拐角，再也看不见了。
“你满意了？”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眼神里是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苏曼琪揉着被甩开的手腕，脸上却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我只是让你认清现实，知行哥。你和她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沈家现在需要的是苏家的支持，不是一个只会编竹篮的女人。”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醉意早已消失无踪，“刚才林小姐放在花坛上的是什么？好像很宝贝的样子。”
沈知行这才想起那个棉布礼盒，他快步走过去拿起盒子，入手的重量很轻。打开一看，里面是那套他们约定一起完成的星图挂饰，最后一颗五角星已经编好，红绳系得整整齐齐。礼盒底部还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林微言清秀的字迹：“知竹者常乐，失竹者……勿念。”
住院部大楼的走廊里暖意融融，消毒水的味道被中央空调的风均匀地吹散。林微言走在光洁的地砖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而麻木。刚才在停车场看到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播放，苏曼琪挂在沈知行身上的姿态，沈知行低头说话时的温柔，还有自己转身时那份故作坚强的平静。
她没有去沈父的病房，只是在护士站交还探视证时，轻声说了句“老先生如果问起，就说我下次再来看他”。护士疑惑地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却终究没有多问。
走出医院大门时，阳光已经变得刺眼。林微言没有坐公交车，而是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为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伴奏。她想起第一次在竹林里遇见沈知行的情景，那时他穿着白衬衫，蹲在地上看老匠人编竹篮，阳光透过竹叶洒在他身上，温暖得像个幻觉。
路边的早餐摊飘来油条的香气，林微言停下脚步，看着摊主夫妇忙碌的身影。老板娘熟练地翻着油锅里的油条，老板则在一旁笑着给客人装袋，他们的手在寒冷的空气中冻得通红，眼神却充满了对生活的热忱。这平凡的温暖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不过是这样简单纯粹的陪伴，而不是那些充满算计与隐瞒的复杂关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陆则发来的消息：“李主编的专栏合同拟好了，下午要不要一起去工作室聊聊细节？”林微言看着这条消息，突然想起跨年夜酒会上陆则担忧的眼神，想起李师傅在工坊彻夜等待的灯光，想起守真工坊里那些默默坚守的老匠人。
她回复：“好，下午见。”然后将手机调至静音，放进大衣内袋。心口的疼痛依然清晰，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后的平静。就像编竹篮时遇到打结的竹篾，与其费力拉扯导致整个作品变形，不如干脆剪断重新开始。
沈知行坐在车里，看着手中的星图挂饰发呆。苏曼琪已经被司机接走，临走前还不忘提醒他下午去苏氏集团签署债务补充协议。车载电台里播放着早间新闻，主持人正在报道青川竹编产业园的最新进展，说项目即将进入二期工程，带动周边五百户竹农增收。这些曾经让他充满自豪的消息，此刻听来却无比讽刺。
他拿出手机，翻到林微言的号码，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许久，终究还是没有按下。他知道现在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那些关于苏家伪造合同、债务转移的真相，在“背叛”的表象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就像他此刻握着的竹编挂饰，即使工艺再精湛，有了裂痕也只能成为遗憾。
车窗外的积雪开始融化，水珠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沈知行发动汽车，却没有开往苏氏集团的方向，而是驶向了守真工坊。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或许只是想再看一眼那个充满竹香的地方，看一眼那个让他心动也让他心痛的女孩。
守真工坊的竹编门帘在风中轻轻摆动，林微言推开门时，李师傅正在教几个年轻学徒处理竹篾。阳光透过天窗洒在工作台上，细小的竹屑在光柱中飞舞，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样子。
“回来了？”李师傅抬头看到她，眼神里有关切却没有追问，“刚煮好的姜茶，暖暖身子。”
林微言接过搪瓷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底。她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看着上面散落的竹篾和工具，深吸一口气。那些关于沈知行的回忆如同竹丝，细密地缠绕在心头，但她知道，是时候将这些缠绕剪断了。
她拿起剪刀，将一根多余的竹丝利落剪断，动作干脆而坚定。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或许失去的会让人遗憾，但坚守的终将带来新生，就像青川的竹子，无论经历多少风雪，总能在春天抽出新芽。
沈知行的车最终停在了守真工坊对面的街角，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工作台前忙碌，看着她认真编织的样子，看着她偶尔抬头望向窗外时平静的眼神。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该上前打扰，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
他将星图挂饰放在副驾驶座上，发动汽车缓缓离开。后视镜里，守真工坊的竹编门帘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车流中。沈知行握紧方向盘的手指关节泛白，心中清楚，从这个清晨开始，有些东西真的结束了。而那些未能说出口的真相，那些被误解掩盖的真心，都将成为他余生无法释怀的遗憾。
青川的冬雪终将消融，就像所有的误会终会有澄清的一天。但林微言和沈知行都明白，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即使时光倒流也无法修复。他们的故事，在这个飘雪的清晨，走到了岔路口，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再也不会有交集的可能。而那套完整的星图挂饰，最终没能挂在他们共同的窗前，成为了这段锦年错付最沉默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