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成为“陆神仙”的第五天,靖王的大军,如约而至。
最先抵达的,是五千人的前锋营,铁甲铮铮,旌旗蔽日,在距离云州城十里外安营扎寨。那肃杀的兵锋之气,如同一块巨大的乌云,瞬间笼罩在了刚刚升起一丝希望的云州城上空。
城内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百姓们刚刚从“神迹”的狂喜中回过神,丰收的预期让他们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但靖王大军的到来,又将他们拖入了对战争的恐惧之中。
“殿下,靖王的前锋主将,派人前来叫门了。”林锋快步走进房间,神情凝重,“指名道姓,要见如今云州主事之人,商议开城征粮一事。”
来了。
我与幕玄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
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开始。
“他要粮,我们偏不给。”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城中家家户户的屋顶,缓缓说道,“不仅不给,从今天起,云州城坚壁清野,闭门谢客,一粒米都不会流出城外。”
林锋闻言一惊:“秦姑娘,这……这恐怕不妥。靖王大军压境,我们以一城之力公然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们若强行攻城……”
“他不会。”
一个清冷而笃定的声音,打断了林锋的担忧。
是幕玄辰。
他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闪烁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光芒。
“我那位好四弟,幕玄恕,”他慢慢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又有一丝复杂的了然,“他这个人,我最了解。他比谁都爱惜自己的羽毛。他打的旗号是‘清君侧,诛奸佞’,要做的是拯救万民于水火的仁义之师。这是他唯一的遮羞布,也是他凝聚人心、号令三军的根本。”
他看向我,眼中带着赞许:“所以,他绝不会为区区粮草,就屠戮一座刚刚经历过‘神迹’、民心凝聚的坚城。那会让他‘仁义之师’的伪装,在天下人面前碎得一干二净。他背不起这个骂名。”
这正是我敢于行此险招的最大依仗。
幕玄辰的存在,让我拥有了最精准的、关于敌方主帅的“数据”。他的性格、他的弱点、他行事的逻辑,都被幕玄辰剖析得一清二楚。
我接着他的话,对林锋解释道:“所以,我们不仅要拒,还要拒得‘理直气壮’,拒得‘顺应天理’。我们要让靖王想发火,都找不到由头。”
我转身,将早已拟好的一套说辞,交给了林锋。
“你立刻去见陆远,让他如此这般,应对靖王的使者。”
林锋接过纸条,迅速看了一遍,眼中先是困惑,随即转为恍然大悟,最后是全然的钦佩。他重重抱拳:“属下明白!”
说罢,他转身离去,步伐间充满了信心。
半个时辰后,云州城南门之上。
新晋的“陆神仙”,身着一身崭新的官袍,站在了城楼的正中央。他的身后,是云州府的知州、同知,以及数十位乡绅耆老。城楼之下,自发聚集了数以万计的百姓,他们手持棍棒锄头,神情激动,却又安静地看着他们的主心骨。
靖王的征粮使者,一个盔甲鲜亮的裨将,正立于城下,傲慢地宣读着靖王的手令。无非是些晓以大义、共讨国贼,要求云州开仓售粮,以供王师的话术。
待他说完,城楼上的陆远,向前一步,朗声开口。他的声音,借助某种奇特的扩音结构(自然也是我的手笔),清晰地传遍了城里城外。
“将军远道而来,辛苦了。”他的语气不卑不亢,“靖王殿下‘清君侧’之义举,云州百姓亦有耳闻。只是,如今的云州,实在是爱莫能助。”
那裨将眉头一皱:“陆大人这是何意?莫非想违抗王令不成?”
“不敢。”陆远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悲天悯人的神色,“将军有所不知,我云州此前遭遇百年不遇之天灾,颗粒无收,城中已现饥荒之兆。若非上天垂怜,神明显圣,赐下‘神农之法’,我这一城百万生民,恐怕早已饿殍遍野。”
他指向城内,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神圣的虔诚:“如今,神迹初显,枯禾再生,全城百姓正翘首以盼三月后之丰收。城中仅存的些许陈粮,是为全城百姓度过这青黄不接之时、撑到秋收的救命之粮!”
“更重要的是,”陆远话锋一转,语气愈发庄重,“神明赐福,我等凡人岂能无所感念?我已与知州大人并全城父老商议,待秋收之后,第一批新米,需尽数用于祭祀神明,以谢天恩!剩余粮食,则需存为过冬之粮,以备不时之需。此乃全城百万生民,对神明最虔诚的敬意!将军,您说,这答谢神恩的祭品,这全城百姓的活命粮,我们……敢卖吗?能卖吗?”
这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情理兼备。
既点明了自身的困境,又将拒绝的理由,上升到了“敬谢神明”这一无可辩驳的高度。
你要我们卖粮?可以。你这是要断我们活路吗?你这是要我们对神明不敬吗?
城下的裨将,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能用刀剑逼迫一个官吏,却无法与虚无缥缈却又深入人心的“神明”为敌。
而陆远的话,更是瞬间点燃了城下所有百姓的情绪。
“不能卖!这是神仙赐给我们的活命粮!”
“谁敢动神仙的祭品,谁就是跟老天爷作对!”
“我等誓死保卫云州!保卫救命粮!”
喊声汇成巨大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城外那五千精兵的军心。他们是来征粮的,不是来屠城的。面对着这样一座被“神迹”庇佑、万众一心的城市,他们手中的刀,竟显得有些沉重。
城下的裨将脸色铁青,他知道,今日这粮,是要不成了。
他冷哼一声,拨转马头,只留下一句色厉内荏的狠话:“好!好一个云州!陆大人,你好自为之!此事我必如实禀报王爷!”
看着他狼狈离去的背影,城楼之上,爆发出了一阵压抑许久的欢呼。
客栈的雅间内,我与幕玄辰执子对弈。
“我这位四弟,现在一定很头痛。”幕玄辰落下一子,语气轻松地说道,“一座不合作、却又不能打的城市,就像一颗长在肉里的钉子,拔不出来,咽不下去。”
“攻城,则师出无名,尽失民心,他整个‘义举’的根基都会动摇。不攻,则大军粮草无以为继。他唯一的选择,只有绕道而行。”我跟着落子,封死了他的一片棋路。
“从这里绕道,下一处补给点,在三百里外的‘落霞关’。这三百里,皆是山路,崎岖难行。他的补给线,将被无限拉长,变得脆弱不堪。”幕玄辰看着棋盘,仿佛看到的,是靖王那绵延数十里、首尾不能相顾的运粮车队。
果不其然。
靖王的前锋大营,在城外驻扎了两天。
两天里,他们用尽了各种方法,威逼、利诱,甚至派人潜入城中试图高价收购,但都无功而返。
在“陆神仙”的号召下,云州城众志成城。粮食被统一收缴,集中看管,任何私自售粮者,皆以“亵渎神明”论处。百姓们自发地组织起来,巡查街道,监视着任何可疑的外来者。
这座城市,变成了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铁桶。
靖王的大军,第一次尝到了被“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所淹没的滋味。
第三天清晨,那片压在城外的乌云,终于开始缓缓移动。他们放弃了云州,拔营起寨,绕着城郭,向西边的群山行去。
我站在城楼上,用望远镜看着那条蜿蜒远去的火龙,心中一片清明。
这一局,我们赢了。
我们成功地利用了靖王性格中的“洁癖”,将云州城囤积的粮食,这本该被他予取予求的战略物资,变成了一块他看得见、摸不着,甚至还要绕着走的、烫手无比的山芋。
奇货可居。
真正的“奇货”,从来不是货物本身,而是你让别人相信,它有多么珍贵,多么神圣不可侵犯。
“殿下,”我放下望远镜,轻声说道,“该我们的人,去给靖王的粮道,添一把火了。”
幕玄辰立于我身侧,看着远方那渐渐消失在山峦间的军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是时候,让四弟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