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东市,巳时正刻。
糜竺站在“万通货栈”二楼凭栏处,眉头紧锁。楼下街市人声鼎沸,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混作一片,这本该是盛世繁华的景象,此刻却透着几分诡异。
货栈掌柜躬身上楼,手中托盘里放着十几枚铜钱,额头冒汗:“东家,今日收来的钱……又乱了。”
糜竺拈起一枚铜钱。这钱外圆内方,铸着“五铢”二字,本该重如其名——五铢。可入手轻飘,最多三铢。钱体灰暗,边缘毛糙,显然是私铸的劣钱。
他又拈起另一枚。这钱倒是足重,但铜色泛白,掺了太多铅锡。再一枚,钱文模糊,“五”字缺笔,“铢”字少金。
“今日收账,十钱里有三枚如此。”掌柜苦着脸,“客商也不愿收,可市面上流通的多是这些。咱们若只收好钱,生意就没法做了。”
糜竺将劣钱丢回托盘,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走到栏边,望向街市。一个卖柴的老汉正与买主争执——买主付了一串钱,老汉逐枚查验,挑出七八枚扔回去:“这些轻钱,我不要!”
“都是五铢钱,怎就不要?”买主瞪眼。
“你这钱扔水里都漂着!”老汉怒道,“前日我卖了柴,拿这轻钱去买米,米铺掌柜折我三成!今日这生意不做了!”
类似争执在街市各处上演。布匹摊前,绸缎商拿着铜钱对着阳光看;粮店门口,伙计用戥子称量钱串;甚至茶肆里,茶客喝茶前都要先验茶资。
糜竺转身下楼。他今日穿的是寻常绸衫,但通身气度非凡,沿途商贩纷纷颔首致意。这位糜东家如今身兼大司农属官,掌管朝廷均输平准,更是洛阳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走到一个卖陶器的小摊前,摊主是位老妪。糜竺挑了只陶碗,递过一枚标准五铢钱。老妪接过钱,也不看,只用手掂了掂,便摇头:“郎君,这钱太新,怕是官炉新出的?老身不敢收。”
“为何?”糜竺诧异。
“官钱重,市上不好用。”老妪压低声音,“您去前面铁匠铺问问,他们收铜料,官钱一枚当五铢铜,私铸的轻钱三枚才能熔出五铢铜。所以市面上,三枚轻钱才抵一枚官钱。可官家收税,却只认足重的好钱——这不是逼着百姓把好钱藏起来,只用劣钱么?”
糜竺心头一震。他久经商海,立刻明白其中关窍:劣币驱逐良币。百姓不是傻子,足重的好钱要么藏起来,要么熔了做器物,市面上流通的自然是越来越劣的私铸钱。
“那老丈的柴钱……”
“唉,都是苦命人。”老妪叹气,“砍柴的收轻钱,买米时被折价;种米的收轻钱,买布时又被折价。转来转去,吃亏的都是咱们这些小民。那些铸私钱的、放债的,倒是肥了。”
正说着,街口忽然一阵骚动。几个衙役押着个汉子过来,那汉子被反绑双手,胸前挂着一串钱——都是私铸的劣钱。
“都看清了!”为首的衙役敲锣,“此人私铸钱币,按律杖八十,流三千里!家中私铸炉具、钱范,一律捣毁!”
围观百姓指指点点,却大多面有忧色。有人低声说:“抓个铸钱的有什么用?源头不断,明日又有新钱出来。”
糜竺默默离开。他知道那衙役说得没错,但百姓说得更对——不解决根本,抓再多私铸者也是治标不治本。
两日后,未央宫宣室殿。
刘宏端坐御案后,面前摆着三只木盘。左盘是标准五铢钱,钱文清晰,铜色纯正;中盘是各地官炉所铸,轻重不一,成色斑驳;右盘是收缴的私铸钱,轻者如纸,劣者如泥。
糜竺、陈墨、荀彧、大司农曹嵩分列两侧。
“都看看吧。”刘宏声音平静,却透着寒意,“这就是我大汉的通货。先帝时董卓坏五铢钱,铸小钱,朕花了十年才恢复钱制。如今倒好,官炉不肖,私铸横行,连洛阳街市都成了这般模样。”
曹嵩是大司农,掌管国家财政,此刻汗流浃背:“陛下,各地铜矿产量不均,铸钱工料难以划一。且……且有些州郡,铸钱之利被当地豪强把持,朝廷政令……”
“政令不通?”刘宏打断,“是政令不通,还是有人不愿通?”
殿内死寂。
糜竺出列,拱手道:“陛下,臣近日暗访市井,发现钱乱之害,尤胜天灾。其一,物价紊乱。米价晨暮不同,商贾不敢囤货,百姓不敢储钱。其二,税赋不公。朝廷收税只收好钱,百姓不得不以三换一,实则税赋倍增。其三,民心生怨。铸私钱者暴富,守本分者受穷,长此以往,谁还愿勤恳劳作?”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臣以为,钱制之乱,实乃动摇国本之祸。不治,则新政难行,盛世无望。”
陈墨接着出列:“陛下,臣从工技角度查验。这些劣钱,或是铜少铅多,或是钱范粗陋,或是火候不足。究其根本,在于铸钱之法未立标准。各地官炉各行其是,私铸者更无约束。臣请重定钱制,统一钱范、铜料、工艺,使天下钱币,皆出一轨。”
刘宏看向荀彧:“文若之意?”
荀彧沉吟片刻:“陛下,钱币之事,关乎万民,牵动四方。重定钱制,势必触及铸钱之利。这利有多大?臣粗略估算,天下私铸之钱,岁出不下千万贯。背后牵连的地方豪强、不法官吏,乃至……朝中某些人的利益,深不可测。”
他抬头,目光清澈:“然正如子仲所言,此祸不除,国无宁日。臣以为当断则断,只是需谋划周全,雷霆之势,怀柔之策,二者不可或缺。”
刘宏手指轻叩御案,良久,缓缓开口:“拟旨。第一,罢天下州郡铸钱之权,收归将作监统一督造。第二,命陈墨重定钱制,制标准钱范,立工艺规程。第三,命糜竺筹设‘钱监’,专司新钱发行、旧钱回收。第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设‘禁私钱使’,持节巡察天下,凡私铸者,无论豪强官吏,立斩不赦。朕要让天下人知道,朕的刀,砍得动最硬的脖子。”
将作监铸钱工坊,位于洛阳西郊。
陈墨站在废弃的熔炉前,眉头紧皱。这座工坊原属少府,曾为朝廷铸钱,但后来因管理混乱、偷工减料,所出钱币良莠不齐,三年前被刘宏下旨关闭。
如今工坊重启,陈墨要在这里完成新钱标准的制定。
“大匠请看。”老匠师韩冶指着炉旁堆积的铜料,“这些是各地官炉上交的存料。豫州的铜色青,掺锡少;益州的铜泛红,含铅多;徐州的铜……这根本是铜铅各半!”
陈墨拿起一块徐州铜料,入手沉甸甸,但断面灰白相间,显然纯度极低。“这样的料,怎能铸出好钱?”
“所以要先定铜料标准。”陈墨吩咐随行匠官,“取豫州上等铜料、益州中等、徐州下等,各百斤。再取纯锡、纯铅若干。今日起,我们试配比。”
工坊内立起十座小熔炉。每座炉前,工匠按不同比例将铜、锡、铅投入坩埚。铜七锡二铅一,铜八锡一铅一,铜七锡一铅二……火焰升腾,金属熔化成赤红浆液。
浇铸是最关键的一步。陈墨带来了新制的钱范——这是用细陶土烧制,范腔由他亲自用标准尺规刻画,每一枚钱模的直径、方孔、钱文深度,都分毫不差。
“浇!”
赤红的铜浆注入钱范,白烟升腾。待冷却后,工匠小心敲开陶范,取出成串的钱坯。钱坯还需修边、打磨、穿孔,才能成为成品。
陈墨拿起第一炉的钱币。钱文“五铢”二字清晰挺拔,笔画深峻,这是锡含量高的表现。但钱体脆硬,往铁砧上一摔,竟出现裂痕。
“太脆。”陈墨摇头,“锡多则硬脆,易断裂。”
第二炉的钱铜色偏红,质地柔软,用手指就能掰弯。“铅多则软,不耐磨损。”
第三炉、第四炉……连续七日,工坊试了三十余种配比。陈墨让人记录每种钱币的重量、硬度、色泽、耐磨损程度。他还设计了一套测试方法:将钱币从固定高度反复坠落,记录出现裂痕的次数;用细砂摩擦钱面,记录磨损速度;甚至模拟流通,让钱币在石槽中碰撞翻滚。
第七日傍晚,陈墨终于找到最佳配比:铜八十五份,锡十二份,铅三份。铸出的钱币重五铢,铜色纯正,硬度适中,钱文深峻不易磨灭。
“就是它了。”陈墨将这枚钱币举在夕阳下,钱体泛着沉稳的金红色光泽,“此配比铸钱,一枚需铜四铢一分,锡五分,铅一分四厘。成本可控,品质可保。”
韩冶老匠师却面露难色:“大匠,配比定了,可如何保证天下铸钱工坊都按此执行?以往不是没有好方子,可下面的人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监铸的官员睁只眼闭只眼……”
陈墨早有准备。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所以我设计了这套‘叠铸范’。”
图纸上画的是一种多层陶范。每层有十个钱模,十层叠起,一次可铸百钱。更精妙的是,范体有榫卯结构,上下层必须对准才能合拢;范侧留有浇铸口,铜浆只能从固定位置注入。
“此范由将作监统一制作,下发各工坊。”陈墨解释,“每范有编号,铸出的钱币边缘会留下范号。若钱质有问题,追查范号,便知出自哪批范、哪个工坊。”
韩冶眼睛一亮:“这法子好!可……私铸者若仿制?”
“仿不了。”陈墨指向图纸一角,“范内钱模,我用了一种特殊刻法。钱文笔画深处,有极细的波浪纹,肉眼难辨,但用放大水晶片能看到。这是陈氏独门技艺,外人模仿不来。”
他顿了顿,又道:“此外,我还设计了一套计量器具。铜料入炉前,必须用标准秤称量;熔炼时,炉温需用标准测温陶珠监控;铸出的钱坯,要用标准戥子复秤。每一步都有记录,有监督。”
韩冶抚掌:“如此缜密,当可无忧了!”
陈墨却摇头:“技术上的事,可防。人心上的事,难测。”
糜竺的动作比陈墨更快。
钱监设在东市旁,原是一处官仓改建。三进院落,前堂办公,中院储钱,后院驻有兵士。糜竺从糜家商号调来二十名老账房,又从大司农抽调十名干吏,短短五日便搭起了班子。
但他的第一把火,不是发新钱,而是收旧钱。
钱监门前贴出告示:朝廷重铸五铢钱,以新换旧。百姓持旧钱至钱监,足重好钱一枚换新钱一枚;不足重者,按实际铜值折算;私铸劣钱,三枚换一枚新钱,限期三月,过时不候。
告示一出,洛阳震动。
第一日,钱监门前排起长队。百姓将信将疑,大多只拿几枚劣钱试探。糜竺坐镇前堂,亲自监督。秤是标准官秤,戥子是新制戥子,每个环节公开透明。
一个老农颤巍巍递上三枚轻飘飘的劣钱。账房过秤,三枚总重八铢,按铜值折算,只能换一枚半新钱。老农急了:“这……这怎么行?我买米时,这三枚还能当两枚用呢!”
糜竺起身,走到老农面前,温言道:“老丈,正因市面如此混乱,朝廷才要整顿。您今日吃亏,是因为昨日收了劣钱。但若放任下去,明日您卖米收来的钱更劣,后日更甚——到头来,所有人的钱都不值钱,岂不是大祸?”
他取过一枚新钱,放在老农手中:“您摸摸,这钱实在。今日一枚半,抵得上您那三枚劣钱。从今往后,您收钱只收这样的,便再不吃亏。”
老农握着沉甸甸的新钱,犹豫片刻,终于点头。
消息传开,第二日队伍更长。有人推着车来,车上麻袋里全是钱——这是小商贾,平日收钱多,受害最深。账房们忙得不可开交,戥子称量声、算盘珠声、钱币碰撞声,响成一片。
但第三日,事情起了变化。
来换钱的人突然少了。糜竺派人在市井打听,回报说:有人在暗中放话,说新钱含铜少,不值;又说钱监换钱是圈套,等收了旧钱,新钱就不发了;更有人说,朝廷缺铜,要借换钱之名搜刮民财。
“查。”糜竺只一个字。
糜家的商业网络立刻启动。不过半日,消息传回:散播谣言的,是西市几个放贷的掮客。再深挖,这些掮客背后,站着几家大质库——而质库的背后,隐隐有冀州、豫州豪强的影子。
“果然来了。”糜竺冷笑。他早知道,整顿钱制最大的阻力,不是百姓,不是小商,而是那些靠私钱牟利的既得利益者。私铸钱成本低,三枚劣钱的铜料值一枚好钱,他们铸出来当两枚用,一转手就是暴利。更狠的是放贷,借出劣钱,要求还好钱,利滚利,不知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第四日,糜竺使出了第二招。
钱监门前又贴新告示:即日起,洛阳各市交易,须以新钱或足重旧钱为准。市易司将派员巡查,凡用劣钱交易者,买卖双方皆罚。同时,钱监开始向各大商号、货栈、米铺,批量兑换新钱,要求他们带头使用。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
当日下午,西市三家大质库的东主联袂来访。为首的姓金,人称金爷,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据说与冀州甄家有亲。
“糜先生,久仰。”金爷皮笑肉不笑,“在下等经营些小本生意,全靠钱货流通。如今朝廷新令,市面只收新钱,可百姓手里多是旧钱、劣钱。他们换不来新钱,就还不了债,做不了买卖——这不是要逼死小民么?”
糜竺亲自奉茶,笑容温和:“金爷多虑了。钱监日日换钱,怎会换不来?莫不是有人不愿让百姓来换?”
金爷面色一僵。
另一人接口:“糜先生,实不相瞒,我等质库里押着的,大半是旧钱。若都按三换一,这损失……实在承担不起啊。”
“所以诸位就散布谣言,阻挠换钱?”糜竺放下茶盏,声音转冷,“百姓不来换钱,你们的劣钱就能继续流通,继续坑人——是这个道理么?”
三人脸色大变。金爷强笑:“糜先生这话重了……”
“重?”糜竺站起身,“金爷,你质库里有多少劣钱,我大概有数。你背后是谁,我也清楚。回去告诉你主子,钱制改革,是陛下钦定,政事堂督办。谁挡路,就碾过去。三日期限,要么老老实实来换钱,要么——”
他从案头拿起一枚新钱,轻轻放在金爷面前:“等禁私钱使的刀,架到脖子上。”
陈墨的工坊也遇到了麻烦。
第十日深夜,铸钱工坊突然起火。火起得蹊跷,是从存放标准钱范的库房开始的。等工匠们发现,火势已蔓延开来。
“救火!先抢救钱范!”陈墨披衣赶来,嘶声大喊。
工匠们拼命泼水,但陶范最怕急热急冷,不少在火中炸裂,更多在泼水后开裂。等火扑灭,三百套新制的标准钱范,损毁近半。
陈墨站在废墟中,一言不发。韩冶老匠师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大匠,是老朽失职,老朽该死……”
“不怪你。”陈墨扶起他,声音沙哑,“这是有人不想让新钱铸成。”
他蹲下身,捡起一块烧裂的钱范。裂纹处,有油脂残留的痕迹——这是有人泼了油,故意纵火。
“报官吧?”匠官问。
“报了又如何?”陈墨摇头,“敢在将作监工坊纵火,必是死士,查不到主使。”
他走到尚完好的钱范前,仔细检查。突然,他眼神一凝——有几套钱范的浇铸口,被人用细泥悄悄堵死了。若不细查,浇铸时铜浆无法注入,整炉钱都会报废。
“不止纵火,还想破坏。”陈墨眼中寒光一闪,“这是要彻底毁掉新钱计划。”
他立即下令:工坊加强戒备,所有工匠重新核验身份,外人一律不得入内。同时,他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不等新范重制,先用完好的钱范日夜赶工,铸出第一批新钱。
“大匠,这太冒险了!”韩冶劝阻,“钱范不足,产量有限。若此时推出新钱,杯水车薪啊!”
“我要的不是量,是势。”陈墨道,“有人怕新钱,我们就偏要让新钱出现。哪怕只有一万枚,只要它们流入市面,百姓看到、摸到、用到,就知道什么是好钱。人心一旦向新,旧钱就完了。”
韩冶似懂非懂,但还是遵命。
工坊七十二座熔炉全部点燃,工匠三班倒。铜料按标准配比称重,熔炼,浇铸。新出的钱坯经过修边、打磨,在灯火下泛着统一的光泽。陈墨亲自抽查,每一枚钱都要过戥子,重量误差不得超过一分。
五日后,第一批新钱出炉:一万枚标准五铢钱,整齐码放在木箱中。钱体厚重,钱文深峻,叠在一起的声音沉闷扎实,与劣钱轻脆的响声截然不同。
陈墨取出一枚,用力往地上一摔。钱币弹起,落地,完好无损。他又取一枚劣钱,同样一摔,钱体顿时变形。
“这就是区别。”陈墨对工匠们说,“好钱经得起摔打,劣钱一碰就坏。治国如铸钱,要的就是这份扎实。”
当夜,这一万枚新钱悄悄运往钱监。陈墨不知道,工坊外的暗巷里,几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运钱的马车。更远处,有人低声吩咐:“去告诉金爷,新钱出来了。该动第二招了。”
新钱进入市面的第一日,西市爆发了一场风波。
金爷的质库前,一个卖炭的汉子被伙计推搡出来。汉子手中攥着几枚新钱,嘶声喊道:“凭什么不收?这是朝廷新铸的钱!钱监都认的!”
伙计叉腰:“我家掌柜说了,新钱太硬,不好剪边——谁知道里面掺了什么?不收!”
围观者越聚越多。有人拿出新钱对比旧钱,啧啧称奇;有人质疑质库的用心;更多的人在观望。
这时,糜竺的马车到了。
他下车,人群自动分开。金爷从质库里出来,脸上堆笑:“糜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听说贵号不收新钱?”糜竺开门见山。
“这个……新钱初出,总得验验成色。”金爷搓手,“万一有什么不妥,小店可承担不起损失。”
糜竺从袖中取出一枚新钱,又取出一枚旧钱,举高:“诸位乡邻请看。这枚新钱,重五铢,铜八十五,锡十二,铅三,是将作监陈大匠亲定配方所铸。这枚旧钱,重不足四铢,铜铅各半,不知出自哪个私炉。”
他转向金爷:“金爷是行家,不妨说说,哪枚钱实在?”
金爷面色尴尬:“自然是新钱实在,可……”
“实在就好。”糜竺打断,“从今日起,钱监与糜家所有商号,只收新钱和足重旧钱。西市三十六家商号,已有二十八家响应。金爷的质库若执意不收——”
他顿了顿,声音传遍街市:“那就是与朝廷新制作对。与朝廷作对的后果,金爷想必清楚。”
金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身后的伙计低声提醒:“爷,好汉不吃眼前亏……”
最终,金爷咬牙:“收!新钱旧钱,一律照收!”
人群欢呼。卖炭汉子第一个冲进去,用新钱赎回了抵押的棉袄。
然而糜竺知道,这不过是表面屈服。当夜,他接到密报:金爷与几家大质库东主密会,地点在城外一处庄园。庄园的主人,姓甄。
与此同时,陈墨也接到消息:纵火案的线索有了眉目。有个工匠招认,事发前有人找他,许以重金,要他破坏钱范。找他的人,是西市一个放贷的混混,而那混混,常出入金爷的质库。
两条线,指向同一个方向。
糜竺与陈墨在钱监碰头,荀彧也派来了尚书台的一位郎官。
“事情很清楚了。”糜竺指着地图,“私铸钱币的利益网,以冀州甄家、豫州许家为首,通过质库、钱庄控制流通。我们动钱制,就是动他们的命根子。”
陈墨补充:“纵火、破坏、谣言,都是他们的手段。接下来,恐怕会有更激烈的反抗。”
郎官道:“荀令君让我转告二位:陛下已下密旨,命司隶校尉暗中调集人手。但陛下也说,此事最好能在经济层面解决,不到万不得已,不动刀兵。”
糜竺沉思良久,忽然道:“我有一个法子,可破此局。”
“请讲。”
“他们不是靠劣钱牟利么?我们就让劣钱,变成废铜烂铁。”糜竺眼中闪着商人的锐光,“三日后,钱监将公布新令:限期一月,所有劣钱必须兑换。过期之后,劣钱一律作废,不得流通,不得熔铸——违者,以私铸论处。”
陈墨倒吸一口凉气:“这……会不会太激烈?百姓手中的劣钱若换不完……”
“所以我们要给百姓出路。”糜竺道,“钱监将设十个兑换点,昼夜不休。糜家商号将拿出存粮、布匹,允许百姓用劣钱折价购买。此外,我还联络了其他大商号,共同行动。”
他走到窗前,望着西市的方向:“那些囤积劣钱的豪强,只有两条路:要么趁早兑换,损失一部分利益;要么硬扛,等劣钱变成废铜。他们选哪条?”
郎官抚掌:“妙计!这是阳谋,他们不得不接招。”
陈墨却仍有忧虑:“若他们狗急跳墙……”
“所以需要陈大匠配合。”糜竺转身,“请大匠加快铸钱速度,新钱越多,我们的底气越足。此外,新钱的防伪标记,要尽快让百姓知晓。”
三日后,新令颁布。
洛阳城仿佛被投入巨石的池塘,涟漪荡向四面八方。钱监前的队伍排到了街尾,各大商号门庭若市,百姓争相用劣钱换物。而西市的几家大质库,突然关门歇业,据说是东主“回乡探亲”了。
但糜竺知道,这不是结束。
夜深人静时,他站在钱监阁楼上,看着城中灯火。陈墨的新钱正一箱箱运来,那沉甸甸的铜钱碰撞声,在他听来是世间最踏实的声响。
然而远处黑暗中,似乎有更深的暗流在涌动。金爷的突然消失,甄家庄园的异常动静,还有冀州方面传来的模糊消息——都在提醒他,这场钱制之战,才刚刚开始。
“东家。”心腹掌柜上楼,“刚得到消息,冀州那边,私铸炉不但没停,反而增加了。”
糜竺眉头一挑:“哦?”
“据说……他们在赶铸最后一批劣钱,数量巨大,准备冲垮兑换。”掌柜低声道,“还有传言,他们联络了朝中某些人,要在下一次大朝会上发难,弹劾钱监‘扰民’、‘敛财’。”
糜竺沉默良久,忽然笑了:“终于要图穷匕见了。好,那就让他们来。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劣钱硬,还是陛下的决心硬。”
他推开窗户,夜风涌入,吹动案头的铜钱。那一枚枚标准五铢钱在烛光下泛着光,仿佛在诉说一个即将到来的新时代。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冀州某处山谷,数十座熔炉火光冲天。工匠们将大块铅锭投入炉中,铜只放少许。他们要铸的,不是钱,是射向洛阳新政的毒箭。
山谷高处,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遥望南方,低声自语:“刘宏,你想统一钱制?那我就让天下人看看,是你的新钱多,还是我的劣钱多。咱们……走着瞧。”
风过山谷,带来熔炉的灼热和金属的腥气。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滑向谁也无法预料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