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阳光透过书房的支摘窗,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程妍正俯身于宽大的花梨木书案前,小心翼翼地卷起刚刚完成的海船图纸。
这耗费了她数个日夜心血的作品,此刻终于尘埃落定。
她轻轻舒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正准备将图纸收好,门外却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
“小姐,沈宴清沈公子求见。”
青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谨慎。
程妍微微挑眉,心下有些诧异。
距离上次与沈宴清商议出海之事才过去没几天,她以为他至少需要月余才能理出个头绪。
她小心地将图纸收进空间,才应道:“请沈公子到前厅用茶,我稍后便到。”
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襟,程妍缓步走向前厅。
沈宴清正临窗而立,他今日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直裰,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十分干净,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
但与往日那种被浓重哀愁压得直不起腰的模样不同,今日他的背脊挺得笔直,肩颈线条透着一股难得的力道。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程妍注意到他眼底虽然依旧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种死寂般的灰败似乎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几分坚毅的平静。
他的嘴唇紧抿着,嘴角却不再像以往那样无力地下垂。
“程小姐。”他拱手一礼,声音比以往清朗了些,虽然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公子请坐,”程妍在主位坐下,丫鬟悄无声息地奉上两盏清茶,氤氲的热气带着龙井的清香袅袅升起。
她端起自己面前那盏白瓷缠枝莲纹的茶盏,轻轻拨动浮叶,以为他是来商讨出海的具体规划,便以一贯温和的语气问道,“可是对出海之事,有了更详尽的章程?”
沈宴清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双手捧着那盏温热的茶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似乎在积蓄着某种勇气,又像是在对抗内心翻涌的情绪。
前厅里一时只剩下茶盖轻碰杯沿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片刻的沉默后,他抬起头,目光坦诚地,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看向程妍,说出了让程妍极为意外的话:
“程小姐,我今日来,并非带来了出海章程。”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随后清晰而缓慢地说道,“经过这几日的深思,我认为我目前的能力和阅历,还远远不足以担任一支远航商队的指挥者。”
程妍拨弄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他。
她设想过他可能会提出各种困难,需要更多资金或人手,却独独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否定自己。
他继续道,语气认真而恳切,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纸上谈兵终觉浅。远洋航行,涉及天文、地理、海况、贸易、人心,乃至应对突变的决断,无一不是生死攸关。
我……我空有念头,却无半分经验。所以,我打算先跟随一个熟悉海路、信誉良好的商队,出去学习一段时间。亲身经历风浪,了解海上贸易的规则,熟悉各港口的情况,甚至……学会如何在绝境中求生。”
他的目光愈发坚定,“待我真正积累了足够的经验,摸清了其中的门道,我才有底气,也才有能力,带领我们自己的团队,平安出海,安全归来。”
这一刻,程妍心中对他的所有固有印象,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涟漪,最终被彻底推翻。
她曾以为他是个柔弱、甚至有些软弱的书生,在遭遇巨大打击后便一蹶不振,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她并非不能理解他失去挚爱的剜心之痛,却始终无法赞同他之后漠视一切、包括漠视自己年迈的父母和嗷嗷待哺的幼子的行为。
那在她看来,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然而此刻,他展现出的清醒的自我认知、愿意放下身段从底层学起的踏实态度,以及对“安全归来”这份责任前所未有的重视,都让她感到惊讶,乃至一丝惊喜。
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名为“担当”的东西,正在破土重生。
程妍缓缓放下茶盏,眼神柔和了许多,语气中也带上了真诚的支持:“你能做此想,足见深思熟虑,而非一时冲动。若你有这样的决心和规划,我定然支持。”
她略一沉吟,还是问出了心中那份挥之不去的牵挂,“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海上风险难测,这一去,归期难定。你是否需要先回一趟京城,与沈伯父伯母,还有……还有孩子,好好交代一番?至少,让他们安心。”
她的话语很委婉,但提及“孩子”时,还是清晰地看到沈宴清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如同烛火被风吹动,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痛苦与深重的愧疚。
他原本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微微佝偻了些。
他低下头,望着杯中沉浮的翠绿茶叶,仿佛那里面映照着他支离破碎的过往。
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苦涩的自嘲:“说出来不怕程小姐笑话……我,我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孩子。”
他喉结滚动,艰难地继续,“过去这一年多,我活得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我不敢见他,怕看到他清澈的眼睛,怕听到他稚嫩的声音,那会像刀子一样,剜开我的伤口,让我想起……想起他母亲离开那日的情景,想起我的无能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无奈的清醒:“如今,我算是清醒了些,可……可我却更加不敢见到他。我怕……我怕自己终究会让他失望,成为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我连自己的人生都尚未整理好,又如何能担负起引导他成长的重任?”
他抬起眼,眼中有着挣扎,也有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决绝:“我知道,我现在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依然是一种逃避。
但我想,与其现在这样带着满身颓唐和迷茫、带着无法愈合的伤痛去面对他,不如先走出去,试着靠自己的双脚站起来,活出个人样来。
至少,将来他长大懂事时,提起他的父亲,能知道……知道那并非一个只会沉溺于悲痛、一无是处的人。我希望能给他留下一个,哪怕不算光辉,但也绝不懦弱的背影。”
说完这番压在心底许久的话,他仿佛用尽了力气,但又像是卸下了一个重担。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封得严严实实的信,信封是普通的青皮纸,上面只有“父亲母亲亲启”几个字,笔迹略显潦草,透着写信人内心的不平静。
他双手将信递向程妍,态度异常郑重:“此事,还需麻烦程小姐,派人将这封信送至京城沈府。我已经联系好了一支即将前往南洋的商队,明日……明日便要随他们启程出发了。
怕是等不到程小姐铺子开业,亲眼见证盛况了。沈某在此,预祝程小姐生意兴隆,诸事顺遂。告辞。”
他起身,对着程妍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停留了片刻,仿佛以此表达所有的感谢、托付和诀别。
然后,他不再多言,转身,步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快步离开了前厅,那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庭院照壁之后,只留下一缕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墨香。
程妍怔怔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良久,才收回目光,落在手中那封微沉的信上。
指尖触及纸张,似乎还能感受到一丝他怀中的体温,以及那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
她捏着信,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烦躁,像是有团棉絮堵在心口。
她不由自主地代入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的角度,想象着一个渴望父爱却始终得不到回应的幼小身影,对沈宴清生出几分埋怨——难道成长与承担责任,一定要以远离和缺席为代价吗?
一个“活出人样”的父亲,和一个能够陪伴成长的父亲,在孩子心中,究竟哪个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