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夜,被新雪洗涤得格外静谧。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覆着皑皑白雪的茶垄上,折射出细碎的银光。空气冷冽,吸入肺腑,带着一股清甜的寒意,仿佛能涤荡尽世间所有尘嚣。
白日里那场声势骇人的“小妖劫”过后,白梨和林予安到底是不放心,趁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后山,检查那片恰好位于雷劫中心区域的茶行。
手电筒的光柱划破黑暗,落在墨绿的茶树丛上。积雪压弯了枝梢,本该是一片狼藉,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两人同时怔住。
预想中被雷电摧残得焦黑的场面并未出现。相反,那些经历了“雷劫”洗礼的茶树,叶片仿佛被精心擦拭过,绿得更加深邃沉静。最奇特的是,在叶片边缘,尤其是在枝梢最顶端的新生嫩芽上,竟隐隐泛着一圈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银边,像是将月光和雷纹一同淬炼了进去,镶嵌在叶缘。
白梨下意识地靠近,轻轻嗅了嗅。
一股不同于往常的茶香幽幽传来。以往的灵茶,香气是温润的、充满生机的,带着阳光雨露的味道。而此刻,这香气却变得极为冷冽,如同山巅积雪融化时第一滴渗入岩缝的雪水,清冷孤高,直透灵台。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仿佛电流过后的微麻感,刺激着嗅觉神经末梢。
“这……”白梨惊讶地看向林予安,“雷劫还有这种效果?给茶叶镀银边,还附赠冷香调?”
林予安蹲下身,极其专业地戴上一副薄手套,小心翼翼地托起一片带银边的茶叶,借着灯光仔细审视。他的眉头微蹙,眼神里充满了科研工作者遇到未知现象时的专注与探究。
“不是物理损伤,更像是……某种能量浸润后的异变。”他低声分析,指尖轻轻拂过叶缘,“雷电中蕴含的巨大能量,似乎被这些茶树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吸收、转化了。这银边,可能是某种灵性物质富集的表现。香气的变化也佐证了这一点,分子结构很可能发生了改变。”
他抬起头,看向白梨,眼神深邃:“你的这些茶树,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不简单。”
白梨心里嘀咕:能简单吗?这可是她用修仙界带回来的杂交种子,种在绑定小仙田旁边、日夜受残存金丹逸散灵气滋养的宝贝。再加上团团这只小狐狸崽子引来的一场疑似量身定做的“妖劫”……buff都快叠满了。
想到团团,她下意识地四下张望。那只罪魁祸首的银黑小狐狸,此刻正没心没肺地在不远处的雪地里打滚,蓬松的大尾巴在雪上扫出各种抽象的图案,玩得不亦乐乎,丝毫看不出半小时前刚经历过“化形劫”的虚弱。哦,对了,它还短暂地变成了个光屁股奶娃娃,奶声奶气地喊了她一声“妈妈”……白梨扶额,决定暂时将这段社死记忆封存。
“看来是因祸得福了。”白梨总结道,语气带着点小得意,“等这批新芽长成,说不定能炒制出独一无二的‘雷击银边冷香茶’,听起来就很有逼格,能卖上天价。”
林予安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严肃。他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雪屑,却没有立刻接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白梨,目光在她被冷风吹得微红的鼻尖和专注打量着茶叶的侧脸上停留。
周围只剩下风雪掠过竹林的簌簌声,以及团团在雪地里扑腾的细微响动。一种奇异的安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比这雪夜本身更深沉。
白梨察觉到他的沉默,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恰好撞进他深潭般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理性与克制,翻涌着一些她看不太分明,却让她心跳莫名漏跳一拍的情绪。
雪花无声飘落,有几片调皮地栖息在他浓密纤长的睫毛上,将他衬得少了几分平日的硬朗,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然后,她听见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却又异常清晰:
“白梨。”
“嗯?”白梨下意识地应道,心里猜测他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新的植物病理学现象。
“我研究植物病害,”他顿了顿,目光依旧锁着她,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观测,“研究雷电对植物的影响机制,”他又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蓄勇气,“却从没研究过——”
白梨眨了眨眼,好奇心被吊了起来:“研究什么?”
林予安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
“喜欢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雪花落下的速度似乎变慢了。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下这三个字在她耳边反复回响,伴随着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咚,咚,咚,擂鼓一般。
喜欢……我?
白梨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穿越前后加起来四十多年的人生经验,似乎没有哪一条能直接应对眼前这种场面。修仙界的师兄师弟表达好感,多半是送丹药、赠法器,或者约着一起去秘境探险,这般直白……又带着点学术报告般笨拙的告白,她还是头一次遇到。
是了,这就是林予安的方式。用他最熟悉的“研究”作为前缀,来引出一个他从未涉足、却无比重要的崭新课题。
她看着他被雪花点缀的睫毛,看着他那双总是冷静分析数据的眼睛里,此刻映出的、一个小小的、有些呆愣的自己。一种暖意,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滋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冬夜的寒冷。
没有惊慌,没有羞涩(或许有一点点),更多的是一种“啊,果然如此”的了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春日破冰般的悸动。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嫌弃她除虫不靠谱的样子;想起团团偷苗后,两人一起熬夜救苗的狼狈;想起夏日暴雨中,他沉默地帮她加固堤坝的身影;想起成立青安农场时,他认真地说“我相信你的判断”……
这个表面严肃、内心却藏着细腻与温柔的退役军官,这个会因为她随意摆放农具而皱眉、却又会默默帮她修好损坏篱笆的男人,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在她这幅打算躺平到底的咸鱼画卷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笔触。
白梨忽然笑了。她向前迈了一小步,踮起脚尖,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去他睫毛上的那片雪花。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练习过无数次。
冰凉的雪花在她指尖迅速融化,留下一抹微湿的凉意。
她仰头看着他微微睁大的眼睛,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倒影,还有一丝罕见的、名为紧张的情绪。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清亮而肯定,在这雪夜里格外清晰:
“那就继续研究吧。”
“林予安研究员,我给你批一辈子的项目经费,怎么样?”
话音落下,她看到那双眼睛里的紧张如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热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璀璨光芒。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刚刚拂过他睫毛的那只手。他的手掌很大,温暖而干燥,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将她微凉的手指完全包裹住,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来得坚实。
“嗷呜~”
就在这时,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滚到了他们脚边。是团团。它似乎感受到了主人们之间涌动的甜蜜气氛,兴奋地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努力把自己的大尾巴弯成了一个歪歪扭扭、但意图明显的……心形。小脑袋昂着,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快夸我快夸我”的邀功神情。
白梨噗嗤一声笑出来,刚才那点旖旎气氛被这小家伙冲散了不少,但心里的暖意却更盛。她弯腰想摸摸团团的头,手却被林予安握着,没有松开。他反而就着这个姿势,与她十指相扣,力道坚定。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像是在许下一个最重要的承诺,“一辈子。”
雪花依旧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落在团团毛茸茸的背上,落在这片经历了雷劫却焕发新生的茶山上。寒冷依旧,但彼此交握的掌心传来的温度,却足以抵御整个冬天的风雪。
然而,现实的波澜,并不会因为个人情感的尘埃落定而停止涌动。
几天后,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白梨刚结束每日雷打不动的四小时“工作”(主要是巡视小仙田、用所剩无几的灵力安抚一下躁动的灵植,以及被团团缠着玩一会儿),正窝在改造过的温暖茶室里,抱着杯热乎乎的普通红茶(灵茶舍不得天天喝),享受着咸鱼的治愈时光。
林予安则在隔壁的书房——现在也算是青安农场的临时办公室——对着电脑处理数据。他退役后依然保持着部队里的严谨,将农场的管理、实验记录、财务收支都整理得井井有条。
突然,书房里传来林予安略带诧异的声音:“白梨,你过来看一下。”
白梨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趿拉着毛绒拖鞋走过去:“怎么了?是柑橘苗的数据又有什么新发现?”自从发现灵茶对黄龙病病原体有抑制作用后,林予安对那片合作实验田投入了极大的热情。
林予安指着电脑屏幕上一封刚打开的邮件,神色有些凝重:“不是实验数据。是……一封收购邀约。”
“收购?”白梨愣了一下,凑过去看。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投资机构邮箱,但邮件内容提到的收购方,却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御仙堂。
国内茶饮界的头部品牌,以高端、国风、健康为卖点,连锁店遍布全国,市值惊人。
邮件写得相当正式且客气,大致内容是:御仙堂集团对“青安农场”独特的茶叶品质和品牌故事极为赞赏,经过内部评估,诚挚地提出并购意向,初步报价为……人民币叁仟万元整。邮件末尾,邀请白梨和林予安方便时与他们的投资总监详谈。
三千万!
白梨看着那一长串零,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她返乡时带的三十万存款,经过这一年多的折腾,虽然农场已经步入正轨,有了稳定的高端客户群,账户上也有了百来万的流水,但三千万这个数字,对她而言,依旧是个天文数字。
这足以让她立刻实现财务自由,彻底躺平,每天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哦不,是过上她梦寐以求的、无忧无虑的咸鱼生活。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予安。他脸上没有欣喜,只有沉思。
“你怎么看?”白梨问道,心里有点乱。巨大的诱惑面前,说没有一点心动是假的。但直觉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林予安移动鼠标,点开了邮件附带的初步意向书附件,快速浏览着其中的条款。“报价很高,诚意看似很足。”他冷静地分析,“但御仙堂这种体量的大集团,看中的恐怕不仅仅是我们现在这点产量和销售额。他们更想要的,可能是我们茶叶独特的品质秘密,是‘青安’这个潜力无限的品牌,以及……彻底消除一个未来可能的高端竞争对手。”
他转过头,看着白梨:“一旦被收购,农场的方向、茶叶的定价、甚至种植方式,可能都不再由我们掌控。你的‘咸鱼原则’,你的灵茶……还能保持现在的样子吗?”
白梨沉默了。林予安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她刚刚因巨额数字而升起的那点燥热。
是啊,三千万固然诱人。但代价呢?是把外婆留下的茶园,把自己从修仙界带回来的心血,把和林予安一起创立的“青安农场”,把这种自由自在、虽然钱不多但内心充盈的生活方式,全部打包卖掉?
她想起在修仙界,为了资源,为了进阶,尔虞我诈,争抢不休。她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种卷生卷死的环境,难道要在现代社会的资本游戏里,再次把自己束缚起来吗?
她的灵茶,是为了让喝到的人感受到一丝宁静与生机,而不是成为某个商业帝国财务报表上冰冷的增长点。
“而且,”林予安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御仙堂在业内的风格……比较强势。我们直接拒绝的话,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桌上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本地的号码,但很陌生。
白梨和林予安对视一眼,心中都升起一丝预感。
白梨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按了免提。
“您好,是青安农场的白梨女士吗?”一个热情却难掩精明的男声传来,“我是御仙堂集团投资发展部的总监,姓王。冒昧打扰,关于我们发出的收购邀约,不知您和林先生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们集团是抱着极大的诚意来的,希望有机会能当面深入沟通……”
窗外的阳光正好,洒在茶室里,暖洋洋的。但白梨却感觉到,一股来自资本世界的、看不见的风雪,正悄无声息地,吹向了这片宁静的山野。
青安农场的这个冬天,注定了不会平静。最大的并购危机,已然兵临城下。